周文彬的电话来得突然,楚清辞握着手机,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喘息声,然后是那个苍老声音的重复:“楚清辞女士,您在听吗?”
“周医生,我在。”楚清辞稳了稳心神,“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见你,和你丈夫。”周文彬的声音虽然苍老,但逻辑清晰,“还有严向东,如果他愿意来的话。有些事,我想当面说。”
楚清辞看向沈砚卿,他立即点头。“周医生,您在哪里?我们什么时候方便拜访?”
“我在市第一医院康复科,603病房。明天上午十点吧,医生查房后。”周文彬顿了顿,“我时间不多了,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带进坟墓了。”
电话挂断后,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楚清辞手中的手机,仿佛那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李律师最先反应过来。
“可能是周明宇给的。”沈砚卿分析,“下午会面时,我给了周明宇名片,上面有清辞的电话。”
严向东站起身,神情激动:“我去,我当然去!文彬他……终于愿意说话了。”
张薇薇保持着专业冷静:“我需要评估这次会面的风险。周文彬是历史关键当事人,他的言论可能对项目产生重大影响。建议全程录音,并请李律师陪同,从法律角度把关。”
“录音不合适。”苏慧珍反对,“这是私人谈话,对方是老人,还在住院。我们应该给予基本的尊重和隐私。”
楚清辞思考片刻后说:“不录音,但李律师要陪同。另外,周明宇那边需要通知吗?”
“应该通知。”沈砚卿说,“毕竟是他的父亲,他有知情权。而且,如果周文彬说了什么重要信息,周明宇早晚会知道,不如我们主动沟通。”
当晚九点,楚清辞给周明宇发了信息:“周总,您父亲刚才联系我,希望明天上午见面。我们准备十点去医院,您是否要一起?”
五分钟后,周明宇回复:“我不去。你们去吧,他说什么,回来告诉我。”
简短,但能感受到复杂情绪。
深夜十一点,楚清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沈砚卿伸手把她搂进怀里:“睡不着?”
“在想明天。”楚清辞轻声说,“周医生会说些什么?三十年前的真相,会不会改变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理解?”
“真相也许会让人痛苦,但总比谎言好。”沈砚卿抚摸着她的头发,“而且,我相信你外公当年选择保护周医生,一定有他的理由。明天,我们也许能明白那个理由。”
“砚卿,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听到……外公也有不完美的地方。”楚清辞终于说出内心的恐惧,“在我心里,外公一直是完美的。但如果当年的事,他也有责任……”
沈砚卿把她搂得更紧:“清辞,没有人是完美的。你外公是医生,是学者,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就会有局限。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做了他认为对的事。这才是真正的尊重——尊重他作为完整的人,而不是把他神化。”
这话让楚清辞的心慢慢安定下来。是啊,外公不是圣人,他只是个尽力的医者。
凌晨一点,楚清辞终于入睡。梦里,她看见年轻的外公和周文彬在疗养院的灯光下争论,两人都神情激动,但眼中都有对彼此的关心。
第二天清晨七点,楚清辞醒来时,沈砚卿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简单的白粥小菜,但热气腾腾。
“多吃点,今天可能需要体力。”沈砚卿说。
八点,严向东到了。老人今天特意穿了件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但眼神里有明显的紧张。
“严老师,您和周医生当年很熟吗?”在去医院的车上,楚清辞问。
“不算很熟,但很投缘。”严向东回忆,“1988年我去疗养院做设计咨询,住了两周。那时文彬才三十出头,有理想,有热情。我们经常聊到深夜,他讲他的康复理念,我讲我的建筑理想。他说要建一个‘像家一样’的疗养院,让病人有尊严地生活。”
他顿了顿:“后来听说他出事,我很震惊。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怎么就……我一直不相信那些传闻。”
“那您今天去,是想听到什么?”沈砚卿问。
严向东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想听到他亲口说,当年发生了什么。不是为了评判,是为了……理解。”
车子驶入市第一医院。这是一家三甲医院,康复科在新建的住院大楼里。603病房在六楼,是个单人间。
九点五十分,他们到达病房门口。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是护工在帮病人洗漱。
楚清辞轻轻敲门。一个五十多岁的女护工开门:“你们是?”
“我们是来看周文彬医生的,约了十点。”
“进来吧,周老刚吃完药,精神还好。”护工让开身。
病房里很整洁,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长势喜人。靠窗的病床上,一个瘦弱的老人半躺着,身上盖着白色被子。他头发全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依然有神,戴着一副老花镜。
看到他们进来,周文彬微微点头,示意护工离开。护工离开后,他指了指床边的椅子:“坐吧。楚清辞、沈砚卿、严向东,我没认错吧?”
“周医生好记性。”楚清辞在床边坐下,“您身体怎么样?”
“中风后遗症,左半边不太听使唤,但脑子还清楚。”周文彬的声音比电话里更虚弱一些,“特别是最近,以前的事,越来越清楚。”
他看向严向东:“老严,三十年没见了,你老了。”
“你也老了。”严向东眼眶泛红,“文彬,这些年……你受苦了。”
周文彬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但没笑出来:“受苦是应该的,做了错事,就要承受后果。”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窗外传来医院广播的微弱声音,还有远处救护车的鸣笛。
“周医生,您想和我们说什么?”沈砚卿轻声问。
周文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们了解当年的事了吗?林晓梅的事。”
“了解了一些。”楚清辞说,“我们知道1990年4月发生了一些事,但具体细节……”
“细节我可以告诉你们。”周文彬打断她,“但在这之前,我想让你们看样东西。”
他用还能动的右手,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一个旧铁盒。铁盒已经生锈,上面印着模糊的“友谊牌饼干”字样。他颤抖着手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沓发黄的信纸。
“这是晓梅写给我的信。”周文彬抽出最上面一封,“我们确实在交往,虽然我有家庭。这是错的,我知道,但感情控制不了。”
他把信递给楚清辞。信纸已经脆化,上面的字迹工整清秀:
“文彬,昨晚的实验我很害怕。那个病人的反应太强烈了,你说这是正常过程,但我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心里难受。你说这是为了帮他,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楚清辞快速浏览,信里详细记录了林晓梅对实验的担忧和恐惧。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1990年3月28日,距离出事只有几天:
“文彬,我不能再参与实验了。昨晚梦见病人指着我说‘你害了我’,惊醒后一身冷汗。我知道你想证明自己,想超过楚老师,但这条路可能错了。我们停手吧,好不好?”
信到这里结束。周文彬收回信纸,手指在信纸上轻轻摩挲:“这封信她没寄,是我在她抽屉里发现的。出事那天晚上,我就是看到这封信,才去找她谈的。”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严向东问。
周文彬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那个遥远的夜晚:“那天晚上,我在隐蔽房间做最后一次实验。晓梅没来,我知道她退缩了。我自己给病人做了‘听觉脱敏’,加大了剂量……然后,出事了。”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病人突然剧烈抽搐,口吐白沫。我慌了,打电话叫晓梅来帮忙。她来的时候,病人已经昏迷。我们抢救了一个小时,病人才稳定下来。”
“然后呢?”
“然后我让晓梅去休息,自己留在病房观察。”周文彬睁开眼睛,眼中满是痛苦,“但我没想到,晓梅回了护士站后,自己用了药。那药……是我配的,本来是给病人的试验用药,她不知道怎么拿了一瓶。”
他深吸一口气:“后来调查,说药瓶上只有她的指纹。但我知道,那天晚上她精神崩溃,是因为看到病人的惨状,是因为我逼她参与实验,是因为……我对她说‘如果实验成功,我就能离婚娶你’。”
真相残酷地展开。楚清辞感到胸口发闷,沈砚卿握住她的手。
“所以林晓梅是自杀?”严向东声音嘶哑。
“不完全是。”周文彬摇头,“她确实用了药,但不是想死,是想让自己睡着,暂时逃离那种痛苦。但剂量没控制好,加上精神崩溃,就……”
他顿了顿:“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时,还有呼吸,但送医院已经晚了。医生说是多重因素导致的急性药物中毒。”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窗外,一群鸽子飞过,留下一串扑棱棱的声响。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严向东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背这个锅?”
“因为责任确实在我。”周文彬平静地说,“是我违规做实验,是我逼晓梅参与,是我用虚假承诺欺骗她。如果我不做那些事,一切都不会发生。楚老师说得对,医者最重要的是对生命的敬畏,而我,忘了这一点。”
他看向楚清辞:“你外公知道真相。他看了实验记录,看了晓梅的信,什么都明白了。但他没有揭发我,而是帮我承担了部分责任。他说,我还年轻,还有机会改过。”
“为什么?”楚清辞不明白,“您犯了这么大的错,外公为什么还要保护您?”
“因为他看到我的悔恨。”周文彬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出事后的那两个月,我每天都想去死。是楚老师陪着我,开导我,让我明白死亡是逃避,活着赎罪才是勇气。他帮我办了离职手续,帮我联系南方的医院,让我重新开始。”
他擦了擦眼泪:“但我没去。我离开了医疗行业,因为我知道,我不配再当医生。我做了小生意,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明宇。但每个晚上,晓梅和那个病人的脸都会出现在我梦里。”
严向东已经老泪纵横:“文彬,你……你这三十年……”
“这三十年,是赎罪的三十年。”周文彬说,“我用做生意赚的钱,匿名资助了十几个贫困病人。每年清明,我都去给晓梅扫墓。但我从不敢联系疗养院的人,从不敢面对过去。”
他看向楚清辞:“直到听说你要重启疗养院,听说你叫‘星火之家’,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让这段历史真正了结的机会。”
上午的谈话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周文彬讲完所有事情后,显得更加疲惫,但眼神里有种释然。
“周医生,您希望我们怎么做?”沈砚卿问。
周文彬从铁盒里又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我写的情况说明,签了名,按了手印。如果有一天,有人拿当年的事攻击‘星火之家’,或者攻击我儿子,你们可以公开这个。”
楚清辞接过文件,是一份手写的自述,详细说明了当年的事情经过,最后写道:“所有责任在我一人,与他人无关。林晓梅护士是受害者,楚风远医生是仁者。请社会不要因此否定疗养院的价值,也不要因此阻碍‘星火之家’的建设。”
“另外,”周文彬继续说,“我还有些积蓄,大概五十万,想捐给‘星火之家’。不是补偿,是……是希望这些钱能真正帮助到需要的人,就像当年楚老师希望我做的那样。”
严向东握住他的手:“文彬,你……”
“老严,别说了。”周文彬微笑,那是今天第一个真正的笑容,“该流的泪,三十年前就流干了。现在,我只想为过去做点补偿。”
离开医院时,已经中午十二点。秋日的阳光明亮温暖,但三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上车后,楚清辞给周明宇发了条信息:“周总,我们刚和您父亲谈完。他很好,说了很多话,也做了决定。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当面跟您说。”
周明宇很快回复:“下午三点,老地方。”
下午两点半,他们先回到公司。团队都在等消息。听完讲述,所有人都沉默了。
张薇薇最先开口:“从项目管理角度,周医生的自述文件是重要的风险控制工具。但如何使用,需要谨慎。我建议暂不公开,作为危机预案。”
“同意。”李律师说,“文件在法律上可以作为证据,但涉及个人隐私和死者名誉,公开要慎重。”
苏慧珍擦着眼泪:“周医生太苦了。三十年……他其实一直在赎罪。”
“所以‘星火之家’必须做好。”严向东坚定地说,“不仅要做好,还要做得比他当年想象的更好。这才是对他,对楚教授,对所有当事人最好的告慰。”
下午三点,楚清辞和沈砚卿再次来到周明宇的办公室。这次,周明宇看起来平静了很多。
“我爸说了什么?”他直接问。
沈砚卿把情况说明,省略了一些细节,但传达了核心:周文彬承认责任,写下自述,要捐款,希望项目顺利推进。
周明宇听完,久久不语。他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颤抖。
“所以,我爸这三十年,一直都在……”他没说完。
“在赎罪。”楚清辞轻声说,“也用他的方式,帮助了很多人。”
周明宇转过身,眼睛红着:“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我只知道他经常做噩梦,经常偷偷流泪。我问过,他不说。”
“也许他觉得,你不该承受这些。”沈砚卿说。
“但我已经承受了。”周明宇苦笑,“从小被人说‘他爸是医疗事故的医生’,长大后拼命想证明自己。去年知道真相后,更是……更是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是用错误的方式。”
他走回座位:“昨天你们走后,我想了很多。你们说得对,翻旧账对谁都没好处。但完全掩盖,也不是办法。也许……也许可以有一个平衡。”
“您的意思是?”
“设立一个‘医疗伦理基金’,不以任何人的名字命名。”周文彬说,“资金我来出,一百万。用于支持特质者康复,也用于培训医护人员的伦理意识。这样,既是对过去的反思,也是对未来的建设。”
“另外,”他顿了顿,“关于疗养院历史的宣传,我有一个建议:可以设一个小型展览室,展示当年医护人员的工作场景,但不涉及具体人物和事件。让参观者了解历史,但不陷入细节。”
这个建议很中肯。楚清辞点头:“我们可以接受。但周总,您父亲那边的捐款……”
“那是他的心意,你们收下。”周明宇说,“我也会以公司名义再捐一百万。但有一个条件——你们要保证,这些钱真正用在病人身上,每一分都有记录。”
“我们会的。”沈砚卿承诺,“张薇薇已经建立了严格的财务透明制度,所有资金使用都会公示。”
谈判在下午四点结束。双方达成了初步协议:周明宇停止所有阻挠行为,转为支持;设立医疗伦理基金;共同确定历史宣传的边界。
离开写字楼时,夕阳西斜。楚清辞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不是轻松,而是那种经历过暴风雨后的宁静。
“历史终于得到了安放。”她说。
“但未来才刚刚开始。”沈砚卿搂住她的肩。
晚上七点,团队在公司简单聚餐,算是庆祝一个阶段的结束。菜是林微澜点的外卖,丰盛但不奢侈。席间,大家聊着接下来的工作。
“明天该上山了。”严向东说,“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一周都是晴天,施工要抓紧。”
“监控设备已经装好了。”苏慧珍说,“赵总下午来电话,说安装顺利,今晚开始运行。”
“瑞士的第一笔资金下周到账。”张薇薇报告,“我要开始招聘核心团队了,特别是医疗主管。”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楚清辞看着这群人,心中充满感激。
聚餐到九点结束。楚清辞和沈砚卿最后离开,走到停车场时,楚清辞的手机响了——是监控系统的警报。
她打开手机上的监控App,看到其中一个摄像头拍到的画面:疗养院主楼前,一个黑影闪过,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时间显示:晚上八点四十七分。
“有人去了疗养院。”楚清辞把手机给沈砚卿看。
沈砚卿皱眉:“这么晚?老周在吗?”
“老周下午下山了,说今天他侄女生日。”楚清辞想起来,“要不要报警?”
“先通知赵总,他有钥匙,离得也近。”沈砚卿一边说一边打电话。
二十分钟后,赵总回电话:“我到疗养院了,没看到人。但主楼的门锁被撬开了,是新痕迹。已经报警,警察在来的路上。”
楚清辞和沈砚卿立即驱车前往。深夜的山路漆黑一片,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路。楚清辞看着窗外浓重的黑暗,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会是谁?”她问。
“不知道。”沈砚卿专注开车,“但肯定不是偶然。”
车子到达疗养院时,已经晚上十点半。警车停在山脚下,警灯在黑暗中闪烁。赵总和两名警察站在主楼前,手电筒的光束划破黑暗。
“警察同志,什么情况?”沈砚卿下车问。
一个中年警察说:“门锁被专业工具撬开,但没丢东西。我们检查了所有房间,没发现人。但二楼那个隐蔽房间的门被打开了,里面的桌子和椅子有移动的痕迹。”
楚清辞的心一紧:“监控拍到了吗?”
“拍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脸。”警察说,“从身形看,应该是男性,中等身材。我们已经提取了脚印和指纹,但估计希望不大。”
赵总补充:“奇怪的是,那人好像很熟悉这里。直接去了二楼那个房间,待了大概十五分钟就离开了。没碰其他东西。”
楚清辞和沈砚卿对视一眼。熟悉疗养院,直接去隐蔽房间……会是谁?
深夜十一点,警察勘查完毕离开。赵总重新换了锁,承诺明天加装防盗门。
回去的路上,楚清辞一直沉默。快到市区时,她忽然说:“砚卿,那个人可能是去找东西。”
“找什么?”
“周医生说过,他当年把一些实验资料藏在那个房间。”楚清辞回忆,“今天他跟我们说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些资料会不会还在。”
沈砚卿皱眉:“但那些资料应该早就处理了。”
“除非……周医生当年没说实话。”楚清辞说,“或者,有其他人知道那些资料的存在。”
车子驶入市区。深夜的街道空旷安静,只有路灯孤独地亮着。楚清辞感到,虽然历史的面纱被揭开了一层,但新的迷雾又出现了。
疗养院的夜晚,依然藏着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