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的封皮被炭火燎得有些卷边,散发着一股焦糊味。
顾昭宁的手指并没有停留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上,而是捻住了封底夹层里露出的一角泛黄纸片。
她动作极轻地将其抽出,纸片薄如蝉翼,显然是被人刻意藏匿多年的。
“七月廿七,苏氏咳血,赐安胎药三剂,实为堕胎散。”
顾昭宁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字迹并非寻常账房先生的馆阁体,笔锋锐利如刀,收笔处带着一丝极不显眼的勾挑。
她太熟悉这个笔迹了,前几日在萧承煜的御案上,那一摞来自兵部的请安折子里,每一本最后的落款,都是这般模样。
兵部尚书,李慎言。
“周怀礼。”顾昭宁将纸片压在掌心,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波澜,唯有那微微发白的指关节泄露了她心底的惊涛骇浪,“御膳房那个被你们从火场里扒出来的老厨子,还在慎刑司没死透吧?”
周怀礼垂首:“剩半口气,正吊着参汤。”
“不用吊了,把这张纸贴在他脸上。告诉他,李尚书已经招了,把当年的锅全甩在了他这个做药膳的厨子身上。”顾昭宁冷冷道,“想活命,就得看谁咬得快。”
半个时辰后,慎刑司阴暗的地牢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老厨子根本经不住这般心理攻势,竹筒倒豆子般全吐了出来。
当年他不过是刚入宫的小帮厨,亲眼看见还是兵部侍郎的李慎言深夜潜入御膳房,逼迫当时的大掌事在苏氏的药膳里动了手脚。
所谓的“堕胎散”,分明是李慎言亲手带来的,那包药粉倒进汤罐时,腾起的烟气带着一股诡异的甜腥味。
“原来如此……”顾昭宁站在地牢外,听着里面的供词,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什么侯府内宅争宠,什么嫡庶之别,原来当年的‘东宫案’,苏姨娘那条命,不过是他们用来填坑的沙土,遮掩这滔天罪行的幌子。”
萧承煜赶到时,正看见顾昭宁立在风口,单薄的衣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听完周怀礼的禀报,帝王向来沉稳的面容瞬间布满阴云,龙袍下的手猛地拍在身旁的石栏上:“好一个李慎言!朕信任他多年,竟是个吃里扒外的狼子野心!来人,即刻宣旨,抄没李府,朕要亲自审他!”
“陛下不可。”
顾昭宁伸手按住了萧承煜的手背,掌心的温热让盛怒中的帝王稍微找回了一丝理智。
“陛下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李慎言盘踞兵部多年,党羽遍布朝野,仅凭这一张纸片和一个疯癫厨子的供词,动不了他的根基。反倒会逼得狗急跳墙,若是边关粮草再出岔子,受苦的是百姓。”
萧承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杀意:“那依梓童之见?”
“引蛇出洞。”顾昭宁不如放出风声,就说大理寺正在重审当年的‘东宫案’,且已掌握了关键物证。”
春祭宴当日,御花园内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顾昭宁特意安排了一场戏。
太后宫里的一位掌事姑姑在更衣时,“无意”间听到了两个小太监窃窃私语,说是在御膳房废墟里挖出了当年没烧毁的行药记录,上面赫然有着兵部的大印。
这消息长了翅膀一般,不到半日便传遍了内廷外朝。
果然,宴席散去后,周怀礼安插在宫门外的眼线便传回消息:兵部尚书李慎言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借着醉酒的名义,悄悄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茶楼,随后几位心腹官员陆续鬼祟进入。
而这一切,都被早已埋伏在隔壁雅间的周怀礼,一字不漏地记录在案。
与此同时,凤仪宫正殿内,气氛凝重如铁。
顾昭宁端坐在凤座之上,扫视着下方神色各异的六宫主位。
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温言细语,而是直接抛出了一枚惊雷。
“本宫今日召诸位妹妹前来,是有一件陈年旧案要提。”她语调平缓,却字字铿锵,“当年靖远侯府苏氏含冤而死,牵扯甚广。如今有人证物证在手,此案不仅关乎侯府清誉,更牵涉到太后母族的清白。”
众妃嫔面面相觑,谁不知道太后与李家那点千丝万缕的关系?
此时若是接话,搞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一片死寂中,顾昭宁从袖中抽出一封密函,轻轻放在案上。
“若诸位觉得本宫是在危言耸听,不妨看看这份来自大理寺的最新证词。”
众人伸长了脖子,却无人敢上前翻看。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慈宁宫的老嬷嬷,手里捧着一个漆黑的木匣,不顾侍卫阻拦,直闯入殿。
她面无表情,眼神阴鸷地盯着高座上的顾昭宁,声音嘶哑如老鸦:“皇后娘娘,太后她老人家听说您在查旧账,特意让老奴送来这份‘贺礼’。”
那嬷嬷将匣子重重搁在地上,转身便走,竟是连礼都不行一个。
顾昭宁心中一动,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
她示意周怀礼打开那匣子。
匣中空无一物,只有一封未封口的信笺,信纸是宫中专用的洒金笺,上面却透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顾昭宁展开信纸,只扫了一眼,原本镇定自若的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指尖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最柔软的心窝,彻底颠覆了她这二十年来认知的全部真相。
夜色深沉,殿内的烛火忽然爆出一个灯花。
顾昭宁死死捏着那封信,猛地抬起头,眼底是一片破碎后的决绝与惊骇。
“陛下……”她声音干涩,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张轻飘飘的纸递向身侧的萧承煜,“您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