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的墨笔,有时候比边关的刀剑还要利上三分。
晨光熹微,凤仪宫的小厨房里刚飘出红枣小米粥的香气,前朝的折子就已经像雪片一样飞向了紫宸殿。
周文远这只老狐狸,动作快得惊人。
他没自己出面,而是让御史台那帮最讲“规矩”的言官打头阵,罪名扣得极大——“后宫私设讲习,名为教化,实为结党”。
几十本折子摞在一起,引经据典,张口祖制,闭口祸水,连一向持身原本公正的御史大夫李慎,名字也赫然在列。
“娘娘,您还有心思喝粥?”素秋急得在殿内转圈,手里的拂尘都要被她那一身燥气给燎着了,“听说外头传得难听,说您这讲习堂是……是想要效仿前朝吕霍,培植羽翼。”
顾昭宁手里捏着个白瓷勺,轻轻撇去粥面上的浮沫,热气熏得她眉眼温润,看不出半点火气。
她没接素秋的话,只侧头吩咐正在研墨的小宫女:“去,把前些日子整理出来的那些册子,送去尚宫局。告诉她们,三天内若是印不出来,往后这宫里的墨锭纸张,就别想要最好的那拨了。”
那是一部新编的《六宫贤淑录》。
里头没有顾昭宁的一个字,全是对此前三十年间宫中低位嫔妃、女官乃至老嬷嬷们勤恳事迹的记录。
有人为省灯油夜伴月光缝补,有人为护古籍火海余生。
顾昭宁只在序言里写了一句:女子之德,不在柔顺,而在明理;明理方能修身,修身方可齐家。
书印出来的第二日,顾昭宁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掉下巴的事。
她给御史大夫李慎下了一张帖子,请他来讲习堂“挑刺”。
李慎是个直肠子,抱着“以死进谏”的决心进了后宫。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群莺莺燕燕聚众奢谈,或者听到什么干涉朝政的狂言,可当他黑着脸踏进偏殿时,却愣住了。
没有丝竹乱耳,没有香风熏人。
顾昭宁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常服,手里拿着一根教鞭,正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硕大的图表。
底下坐着的,有尚书夫人,有刚入宫的采女,甚至还有几个掌事嬷嬷。
“今日我们要讲的‘治家十问’,第三问:何为持家之本?”顾昭宁的声音清亮,不疾不徐,“若这宫是一棵树,陛下是干,朝堂是枝,那这后宫的用度开销、人情往来便是根。根若烂了,枝叶再茂盛也是虚火。李大人,您是清流魁首,您且说说,若一家主母连米价几钱、炭火折损几何都不知,这家里能安生吗?”
李慎张了张嘴,满腹的“牝鸡司晨”硬是被堵在了嗓子眼。
这哪里是结党?
这分明是在算账!
这逻辑严丝合缝,简直比户部的账本还要清晰。
整整一个时辰,李慎站在角落里,听顾昭宁从“开源节流”讲到“赏罚有度”,又从“内苑安宁”讲到“辅佐君王”。
她不谈权术,只谈责任;不谈恩宠,只谈规矩。
课毕,日影西斜。
李慎对着那张写满“治家之道”的板子看了许久,忽然整了整衣冠,对着顾昭宁深深一揖,这一揖,比在朝堂上见君王还要诚恳三分:“娘娘所谋者大。臣虽愚钝,却也分得清何为营私,何为公心。今日受教了。”
次日朝会,风向骤变。
当周文远还在给言官们使眼色,准备再上一轮奏折时,李慎站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那本还散发着墨香的《六宫贤淑录》,当廷朗读了其中一篇关于“节俭持家”的记述,末了,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声音洪亮地说道:“皇后娘娘以身作则,教化六宫明理知耻,此乃社稷之福,何来结党之说?若这也算结党,那臣愿为这‘清正之党’的一员!”
与此同时,几位尚书夫人联名的折子也递了上去,盛赞皇后“令出必行,宫风清正”。
周文远看着朝堂上群情激昂的场面,握着朝笏的手指节泛白。
他知道,这一局,他又输了。
输在太轻敌,输在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敢把最尖锐的矛头——李慎,变成了她最坚实的盾。
散朝后,凤仪宫。
顾昭宁亲自给李慎倒了一杯茶。
“李大人今日之举,不仅是帮了本宫,也是帮了这朝堂上的正气。”她语气诚恳,眼中没有丝毫身为上位者的傲慢,“清流需有根,根基不稳,便如浮萍,随波逐流。大人愿意做这扎根之人,本宫感激不尽。”
李慎接过茶盏,手有些微颤,那是激动,也是敬重:“臣愿为娘娘守正道。”
送走李慎,顾昭宁站在廊下,看着天边渐沉的暮色,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颗名为“信任”的种子,总算是种下去了。
夜色渐浓,京城另一端的周府书房内,气氛却冷得像冰窖。
周文远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名心腹,他背着手在屋内踱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兽。
“这个顾昭宁,善用人心,非等闲之辈。”他猛地停下脚步,声音阴鸷,“若不早除,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而在凤仪宫深处,顾昭宁刚卸下钗环,素秋便匆匆递来一封没有署名的密报。
蜡封被挑开,顾昭宁展开信纸,目光扫过上面寥寥数行字,原本平静的眼神瞬间凝结成冰。
那上面提到了一桩看似不起眼的旧事,却隐隐牵扯到了北境的边防换防,以及周家的一笔不明钱款去向。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笑意。
“看来,有人不愿安分守己,这手,伸得倒是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