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铜漏刚滴完第七滴水,赵公公的膝盖便重重磕在了金砖上。
晨雾漫过窗棂,在他灰白的鬓角凝成细珠,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滑进衣领。
顾昭宁站在门侧,目光扫过他腰间晃动的羊脂玉牌——那是太后亲赐的二字,此刻撞着朝珠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老树根在地下开裂的声音。
赵公公,萧承煜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指节抵着案上那张拓片,你说档案房用印记录一切正常?
赵公公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抬头时眼角的褶子堆成了菊花:陛下明鉴,奴才管着内廷三十六年,玉玺每日卯正三刻启封,酉正三刻封存,钥匙在奴才这儿,封条在掌印女官那儿......
那这是什么?萧承煜突然抓起拓片拍在他面前。
朱红的印鉴在晨雾里泛着冷光,边缘那道月牙形的缺口格外刺眼——正是前年秋猎时,他骑马坠崖,玉玺撞在山石上留下的痕迹。
赵公公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枯树皮似的手背暴起青筋,却仍强撑着笑道:许是奴才老眼昏花,昨日誊抄时......
昨日你亲手取印,我在旁看着。顾昭宁向前半步,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玉,掌印女官核对过三次,封条是新换的,钥匙在你袖中。她顿了顿,眼尾扫过赵公公发颤的指尖,若说是誊抄失误,那黄绫上皇储不德四字,又是谁誊抄的?
殿中陡然静得能听见漏壶滴水声。
赵公公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额头的冷汗顺着下巴砸在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小圈。
萧承煜突然起身,龙袍扫过案角的茶盏,一声碎在赵公公脚边。
带下去。他甩袖指向门外,软禁在内侍省,没朕的令,不许见任何人。
两个带刀侍卫应声而入,赵公公被架起时,突然转头看向顾昭宁,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狠戾:贵妃娘娘好手段......话音未落便被侍卫捂住嘴拖了出去,脚步声渐远,只余御案上的拓片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模糊的寿康宫三个字。
顾昭宁盯着那半字,手指轻轻抚过腕间的翡翠镯子——这是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当年老侯爷在南边采办时得的,水头最足的那一块。二字突然在耳边响起,她垂眸一笑,将拓片小心收进袖中。
你想去赵宅?萧承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头,见他正盯着自己腕间的镯子,眼底的冷意散了些:赵公公昨日回禀档案房时,袖口有沉水香。她走到他身侧,太后宫里用的是伽楠香,而我前日在御药房,见小柳给我送的玫瑰膏里,掺了沉水香的灰烬——那是赵宅老院专有的香。
萧承煜眉峰一挑:你早有准备?
总不能打无备的仗。顾昭宁将袖中拓片塞进他掌心,陛下若信我,午膳后让周统领派两个机灵的暗卫,扮作送炭的小厮跟我去赵宅。
他的指尖在拓片上摩挲两下,突然扣住她的手腕:若有危险......
赵公公在宫里三十年,私宅的护院都是些老弱。她反握住他的手,再说了,我去的是外院,真要出什么事,您的暗卫早把人围了。
萧承煜盯着她眼里的笃定,到底松了手:申时前必须回来。
赵宅在西四胡同最里头,青瓦灰墙爬满了枯藤。
顾昭宁掀开车帘时,正看见门房的老仆在扫落叶,扫帚尖儿在地上划出半道儿,又顿住——他认出了车辕上靖远侯府的云纹标记。
顾娘子?老仆颤巍巍作揖,我家公公今日当值,怕是......
我是来送些补药的。顾昭宁扶着小柳下车,鬓角的珍珠步摇晃了晃,赵公公前日说夜里总咳,我让府里的老医正配了润肺膏。她从食盒里取出个青瓷罐,劳烦通传一声,我在外院等。
老仆接过药罐,眼神却往她身后的两个扫了扫——那两人正低头搬炭箱,露出腰间半截黑铁短刃。
他喉结动了动,赔笑道:娘子请随我来。
外院的正房落了锁,老仆掏钥匙时,顾昭宁瞥见他袖中露出半截红绳。
她不动声色踩住一片落叶,一声脆响,老仆手一抖,钥匙掉在地上。
我来捡。她弯腰,目光扫过老仆脚边——红绳另一端系着个铜铃,正是赵公公贴身小厮小福子的。
小福子呢?她直起身,前日在御花园还见他给赵公公拿暖炉,今日倒不在?
老仆的额头瞬间冒出汗珠:小福子......小福子病了,在偏房歇着。
病了?顾昭宁皱起眉,那可不成,我带了治风寒的药,一并送过去吧。不等老仆答话,她已绕过影壁往偏房走,小柳和两个暗卫紧随其后。
偏房的门虚掩着,顾昭宁推开门时,正看见小福子缩在炕角,怀里紧抱着个青布包裹。
他抬头见是顾昭宁,浑身一震,包裹地掉在地上,几页信纸散了出来。
小福子这是......顾昭宁弯腰捡起信纸,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太后娘娘钧鉴:陛下近日查玉玺甚紧,奴才恐事泄......
小福子跪下,抓着她的裙角哭道:娘娘饶命!
是公公逼我写的!
他说太后要......
住嘴!老仆突然扑过来要抢信纸,却被暗卫一脚踹倒在地。
顾昭宁将信纸叠好收进袖中,摸出块碎银递给小福子:你且去城外庄子躲两日,等风头过了,我让人接你回来。
小福子攥着银子直磕头,顾昭宁转身时,正看见院角的老梅树抽了新芽——那抹嫩绿像极了御书房里萧承煜看她时的眼波。
回宫时已近未时,顾昭宁刚进凤仪宫,便见小柳捧着个锦盒候在廊下:陛下让人送来的,说是西六宫新贡的荔枝。
她掀开锦盒,冰碴里躺着颗颗红果,最底下压着张字条:内廷换了陈忠代赵公公,他从前跟着先皇后,可靠。
顾昭宁指尖一暖,将字条塞进妆匣最底层——那里还收着生母的《治家要略》和昨日拓的玉玺印鉴。
果然,未到申时三刻,寿康宫的绿头牌便送了来:太后娘娘请贵妃用晚膳。
晚膳设在寿康宫的含芳殿,檀香混着炖鹿肉的香气漫过来。
太后端着茶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昭宁啊,哀家听说陛下换了内廷总管?
是陈公公。顾昭宁夹了筷子芙蓉鸡片放在太后碟中,陈公公从前跟着先皇后,最懂规矩。
规矩?太后放下茶盏,哀家当年管内廷时,可没听说换个公公还要惊动六宫。
太后明鉴。顾昭宁垂眸,近日宫中流言太多,说什么玉玺丢了、诏书假了......她抬眼时眼底浮起担忧,昨儿个我去储秀宫,连小答应都在说皇储不德,这要传出去,岂不是污了太后的清名?
太后的指尖在桌沿敲了两下,目光像刀似的剜过来:你是说有人借哀家的名义......
奴婢不敢。顾昭宁跪了下去,只是前日在赵宅,见小福子写了封给太后的信,说陛下已有警觉——这等子虚乌有的事,若真传到外头......
殿中烛火爆了个灯花。
太后盯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起来吧。她伸手摸了摸顾昭宁鬓角的步摇,哀家知道你是为哀家好。
顾昭宁起身时,见太后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却听她轻声道:明儿个让承煜来哀家这儿用早膳吧。
暮色漫进含芳殿,太后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根盘在柱上的藤。
顾昭宁退出殿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也不知是茶盏,还是什么更要紧的东西。
回宫路上,月光漫过宫墙,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
小柳捧着披风跟在身后,轻声道:娘娘,方才太后看您的眼神......
像看块试刀石。顾昭宁裹紧披风,但试刀石若够硬,刀便断了。
她抬头望向御书房的方向,那里的灯火还亮着,像颗缀在夜幕上的星。
而寿康宫的角楼里,也有一盏灯缓缓亮起,在夜色中与御书房的光遥遥对峙。
次日卯正,寿康宫的宫娥捧着鎏金托盘站在御书房外,托盘里放着块雕着字的绿头牌。
太后娘娘请陛下用早膳。宫娥垂首,声音像浸了晨露的丝线,说是要亲手煮陛下爱吃的桂花糖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