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马车碾过京城护城河的青石板时,晨雾还未散尽。
她掀开半幅车帘,望着城墙上斑驳的砖痕,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襟里的密报。
这一路她没合过眼,马车轮子的吱呀声里,总晃着青阳县老妇捧着麦种掉眼泪的模样——那些权臣的手,竟要从刚冒芽的希望里抽走最后一把土。
姑娘,到了。车夫压低声音。
宫门前的石狮子还蒙着霜,顾昭宁踩着未化的薄冰往御书房走。
内监刚要通传,门一声开了,萧承煜穿着月白常服立在门内,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刚洗漱过。
青阳县的渠水,流到宫墙根了?他声音里带着晨起的哑,目光扫过她发间沾的草屑,眉峰微挑。
顾昭宁把密报递过去时,指尖还带着马车上的寒气。
萧承煜接报的手顿了顿,没急着看,反而握住她手腕往暖阁带:先烤火。
炭盆的热气裹着龙涎香涌上来,顾昭宁这才觉出指尖发疼。
她盯着萧承煜展开密报的动作——他指节骨节分明,翻页时带起细小的风,吹得油皮纸沙沙响。
李相次子送霉粮,赵尚书门生造谣言......萧承煜念到后半句时,指腹重重压在顾氏赈灾是为敛财几个字上,他们倒会挑靶子。
因青阳县的赈粮,是臣女按《治家要略》里灶火外的寒夜算的。顾昭宁把生母手抄本推过去,每石粮分三批发,留两成做种;每村选三个老人监秤——这些法子若成了,往后各州府赈灾都要学。她望着炭盆里噼啪爆开的炭块,可有人怕这法子成,更怕百姓尝过不饿肚子的滋味,就不肯再当他们的哑巴算盘。
萧承煜突然笑了,指节敲了敲案上的密报:你倒把他们的心思摸得透。他起身走到窗边,晨光照得龙纹暗绣在衣料上泛金,朕让暗卫查李相的粮船,三日前确实从扬州港装了二十车糙米——可扬州去青阳县要过长江,那船偏在江心绕了半圈,靠岸时米袋子全泡了水。
顾昭宁心里一跳:有人故意拖延航程?
更妙的是。萧承煜转身时眼里闪着冷光,那船的船主,是赵尚书夫人的表兄。他重新坐回案前,执起朱笔在密报上画了个圈,你说,是先打蛇头,还是先斩蛇尾?
顾昭宁盯着那圈,忽然想起青阳县水渠边的老柳树——要治水患,得先清淤;要断蛇路,得先堵穴。
她伸手按住萧承煜的笔尖:青阳县的百姓等不得。
臣女想回青阳县,守着粮库,守着麦种。
萧承煜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叩:朕准。他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佩,塞进她掌心,这是朕当皇子时的私印,你拿它调县衙的衙役。
若有人敢拦......他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支铜哨,你吹哨,朕的暗卫就在三十步内。
顾昭宁攥紧玉佩,暖意从掌心漫到心口。
她望着萧承煜眼底未褪的青黑——分明是熬了整夜批折子,此刻却还在替她想周全。
臣女还有一事。她想起离开青阳县前给张大人的铜哨,青阳县的水渠,得让百姓自己管。
每村选两个会看水的,按月记工分。她顿了顿,就像侯府里管田庄的账,要让做事的人见着甜头,才肯实心护着。
萧承煜的眼睛亮起来:治家如治国他取过笔在宣纸上写了道密旨,朕让户部加拨三千两,做水渠的养护银。他把密旨折成小方块,塞进她另一只手,带着这个,比玉佩管用。
回青阳县的马车跑得比来时更快。
顾昭宁掀开车帘,望着掠过的田埂——已有农人扛着锄头下田,泥土的腥气混着早春的风灌进来。
她摸出萧承煜给的玉佩,玉坠上刻的字被磨得发亮,像他说时眼里的光。
到县衙时,张大人正蹲在院门口拔萝卜。
见她下车,他抹了把沾泥的手:顾姑娘可算回来了!
刘县令今早去了北村,说有户人家的麦种被老鼠啃了。他压低声音,昨儿夜里,西市茶棚有人说顾家的粮里掺了沙子,被王屠户堵在墙角骂了半宿——王屠户家领过粮,说那米熬的粥能照见人影。
顾昭宁笑了:百姓的嘴,比秤杆还准。她跟着张大人往签押房走,刚跨进门就见案上压着个牛皮纸信封,封皮上的字歪歪扭扭,像用左手写的。
今晨门房在门槛下捡的。张大人挠头,匿名信,我没敢拆。
顾昭宁捏了捏信封,里面有张硬纸。
她撕开封口,一张草纸滑落——夜三更,火焚仓。七个字力透纸背,墨点在字上晕开,像团烧起来的灰。
去把刘县令叫回来。顾昭宁把信纸拍在案上,再点二十个衙役,今夜轮班守粮库。她转身翻出柜里的油布,把麦种仓的窗户全封死,草垛边多摆几桶水。
张大人的手开始抖:这......这是要动真格的?
他们怕青阳县的粮发得太顺。顾昭宁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利落的窄袖短打,越是怕,越要让他们撞得头破血流。
刘县令是在黄昏时赶回来的,马蹄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他冲进签押房时,后襟还沾着草屑:顾姑娘,北村的麦种我重新分了,每家多给半升——
今夜有人要烧粮库。顾昭宁把匿名信推过去。
刘县令的脸地白了:去年秋,东平县的粮库就着过一把火,说是雷劈的,可后来查......他猛地闭了嘴,喉结动了动,我这就去调乡勇,把粮库围三层!
顾昭宁按住他,调乡勇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她指了指窗外正在扫院子的老吴头,让衙役扮成杂役,守在粮库后墙的菜地里。
再让两个机灵的小衙役蹲在草垛上,拿竹筒装水——她忽然笑了,就像侯府里防猫偷鱼干,得让猫看得见鱼,够不着。
是夜,月隐星稀。
顾昭宁裹着件灰布短衫,混在守夜的衙役里蹲在麦种仓后的菜畦里。
风裹着麦香吹过来,她听见墙那头有细碎的脚步声——是两个人,鞋底沾着泥,走得极轻。
点火把。一个沙哑的声音。
不行,顾家那小娘精得很,说不定......
啰嗦!
一声,火折子擦响的瞬间,顾昭宁吹了声铜哨。
墙头上扑棱棱飞起十几只麻雀——那是她让小衙役提前绑在草垛上的。
蒙面人被惊得抬头,守在草垛上的衙役举起竹筒,哗啦啦泼下冷水。
火折子地灭了,蒙面人刚要跑,墙根突然窜出几个身影,绳子地套住他们的脚。
拿下!刘县令举着灯笼从粮库门后冲出来,灯笼光映得蒙面人脸上的黑布直晃。
顾昭宁扯下其中一人的面巾,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脸上还带着粉刺。
她蹲下来,指尖敲了敲他怀里的火油瓶:谁让你来的?
后生咬着牙不说话。
另一个年长些的蒙面人突然冷笑:顾姑娘,你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
李相的......
住嘴!后生猛地撞了年长的一把。
顾昭宁盯着后生发红的耳尖——那是被人威胁的模样。
她从袖中摸出块糖,塞进后生手里:你娘在西市卖茶,今早我见她给你留了半块桂花糕。后生的手抖了抖,糖块地掉在地上。
顾昭宁声音放软,是李相次子,还是赵尚书的门生?
后生突然哭了:是......是赵大人府里的周管事!
他说只要烧了粮库,就给我娘治咳病的钱......
顾昭宁摸出帕子递过去,目光扫过年长蒙面人发白的嘴唇——那是常年喝药的痕迹。
她站起身,对刘县令道:把人关到柴房,连夜录供词。她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把染了泥的帕子攥紧在手心,天亮后,送京城。
晨雾里,县衙的更夫敲响了五更梆子。
顾昭宁望着柴房紧闭的门,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抽噎声。
她摸出衣襟里萧承煜的信笺,墨迹在晨露里晕开,像要漫出些什么来。
该算的账,总要一笔笔算清。她对着初升的太阳轻声道,声音混着渐起的风声,往京城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