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站在御药房的廊下,看小宫女踮脚往檐下挂防风的棉帘。
腊月的风卷着冰碴子往领口钻,她却只觉掌心发烫——那封来自暗桩的密报正隔着素绢帕子,贴在她腕间。
娘娘,驿卒张三已按您的吩咐,在城南茶棚说漏了嘴。青鸢捧着暖炉凑近,睫毛上沾了层白霜,奴婢派了三个婆子在茶棚做针线,听那张三说李将军要调回京城当闲差时,茶棚里砸茶碗的声音比爆竹还响。
顾昭宁垂眸看帕子上的墨痕,暗桩写着寅时三刻,青布短打男子出西城门,左耳垂有红痣。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腕骨,想起前日审尚书府小厮时,那孩子抖着嘴唇说的鹰隼使者左耳垂有红痣。
寒风掠过廊角的铜铃,丁零一声,她抬眼看向青鸢:让西市的成衣铺把新到的狐皮褥子往驿站送,要挑最扎眼的红绸子裹。
青鸢愣了愣,旋即福身:奴婢明白,这是要让驿站的人多留意往来车马。
不是留意车马。顾昭宁望着飘雪的天空,喉间溢出一丝极轻的笑,是让那红痣男子觉得,撤换边将的消息传得这样快,连驿站的杂役都在议论——他才会信这消息是真的。
御书房里,萧承煜将茶盏重重一放。
茶沫子溅在兵部冗员清理名单上,晕开一团深褐。赵侍郎的侄子在兵部当笔帖式?他抬眼时眉峰紧蹙,去年秋闱舞弊案,赵公公可是替太后递过话的。
站在案前的兵部尚书张守正喉结滚动两下,玄色官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陛下明鉴,那孩子是靠真才实学考进来的......
真才实学?萧承煜突然抽出压在名单下的卷宗,上个月顺天府递来的状纸,说他强抢民女?他将卷宗地拍在案上,这样的真才实学,朕要不起。
张守正的指尖在身侧攥成青白,额角青筋跳了两跳。
顾昭宁站在殿角的屏风后,透过镂空的缠枝莲纹,看见他绣着鹤纹的官服下摆微微发颤。
当萧承煜有意无意说出二字时,张守正的茶盏一声撞在案几上,琥珀色的茶汤溅在他玄色官靴上,像滴凝固的血。
张大人这是......手滑?萧承煜的声音里浸着冰碴子。
张守正跪下,额角抵着金砖:臣、臣前日染了风寒......
顾昭宁望着他发颤的后颈,想起今早暗桩送来的第二封密报——西城门的守卫说,那红痣男子出城时,怀里揣了个铜匣。
她指尖轻轻抚过屏风上的莲瓣,想起生母留下的《治家要略》里写:观其行,察其乱,乱则生隙。
是夜,钟鼓司的更漏刚敲过三更,顾昭宁的寝殿里还亮着灯。
李怀恩的心腹传令官周铁跪在她面前,铠甲上的冰碴子融化成水,在青砖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末将不明白,为何要散布敌军主力转东线的假战报?他瓮声瓮气地问,若是北狄真信了......
北狄不会大举进攻。顾昭宁将北疆地图展开,用银簪点着西线:他们要的是验证消息的真假。她抬眼时眸光清亮,若鹰隼在军中安了钉子,这钉子定会把假战报传回北狄。
北狄派小股兵力试探,就是想确认西线是否真的空虚——到那时,我们就能顺着这条线,揪出所有钉子。
周铁突然单膝重重磕在地上,铠甲与青砖相撞的闷响惊得烛火摇晃: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北疆的儿郎里没有软骨头!
我信。顾昭宁伸手虚扶,但软骨头未必是将士。她的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狼牙关周统领,你只需把这假战报传给各营百夫长,说得越绘声绘色越好——要让那些躲在粮草车、军医帐里的老鼠听见。
第二日卯时,小福子捧着急报撞进御书房,官帽上的红绒球歪到耳边:陛下!
北疆八百里加急!
萧承煜扯过密报的手顿了顿,转头看向刚掀帘进来的顾昭宁。
她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脚步轻颤,接过密报时指尖还带着晨露的凉:西线发现小股北狄骑兵,试探性冲锋后又撤回。她抬头时眼底有光在跳,陛下,这是鹰隼在确认情报!
传朕的旨意,飞骑营即刻出发,埋伏在通往北狄的秘密山道。萧承煜的手指重重叩在地图上,截住所有从京城出去的信使!
且慢。顾昭宁按住他的手背,先让飞骑营扎营在离山道二十里的林子里。她的拇指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鹰隼若发现山道有伏兵,定会换路。
我们要等他们自以为得手,放松警惕时......她的声音低下来,像根绷紧的弦,再收网。
深夜的御花园结了层薄冰,顾昭宁踩着碎玉般的冰碴子往清晖亭走。
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响,像极了生母临终前摇的拨浪鼓。
她扶着亭柱望向天际,星辰被乌云遮去大半,只剩北斗七星还亮着,像把银勺悬在头顶。
娘娘,该回殿了。青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担忧,夜里风大......
顾昭宁突然抬手止住她。
风声里,有极轻的脚步声从竹林后传来,像是鞋底碾过枯竹叶的碎响。
她望着竹影摇晃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脚步声很轻,却带着刻意压低的急切,像只等了太久的鹰隼,终于要扑向诱饵。
青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满地碎雪和摇晃的竹枝:娘娘,许是野猫......
不是。顾昭宁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融化成水,是时候了。
那脚步声在竹林外顿了顿,又悄然远去,只留下一串极浅的脚印,很快被新落的雪盖住。
顾昭宁望着那片雪,摸出袖中那枚铜钥匙,齿痕硌得掌心生疼——这把钥匙,终于要打开鹰隼的巢穴了。
她转身时,看见御书房的方向还亮着灯,暖黄的光透过窗纸,在雪地上投下两个交叠的影子。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这场下了三年的棋,终于要到终局了。
远处,飞骑营的马蹄声正踏碎夜色,朝着秘密山道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