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刚将最后一页密信封入鸽筒,窗外便传来两下轻叩。
是孙捕头的暗号。
她放下鸽筒,指尖在案上轻敲三下,门闩一声弹开。
穿皂色短打的孙捕头猫腰进来,腰间铁尺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他反手掩门,粗布袖口还沾着星点泥渍:顾娘子,城南米行的王二松口了。
顾昭宁正替烛芯剪去焦尾的手顿住,剪子尖在烛台铜盘上压出个浅痕。
王二是李大人最器重的粮行掌柜,上月她派孙捕头查官粮掺假案时,这人才被拘了半日便咬碎了舌尖——如今松口,定是有了不得的变故。
他说什么?她声音稳得像深潭,指节却因攥紧剪子泛出青白。
孙捕头抹了把额角的汗,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今晨在牢里绝食,狱卒灌参汤时,他突然拽住我裤脚,说要见能做得了主的人。
小的壮着胆子应了,他便塞了这东西,还说...还说李大人手里有条,专给北疆的草头王送粮。
油纸包被打开时,顾昭宁闻到股霉味。
里面是半块碎瓷,背面用朱砂画着歪扭的箭头,箭头指向西市十八间。
西市十八间是李大人外宅。她将碎瓷对着烛火,釉面反光里映出自己紧抿的唇,王二为何突然松口?
小的审了他半宿。孙捕头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他说前日李府的人去牢里探监,往他饭里下了毒——不是要命的毒,是让人慢慢烂肺的。
他咳血时突然想通,横竖都是死,不如拉个垫背的。
顾昭宁指尖轻轻抚过碎瓷上的朱砂,想起三日前在青竹院米仓见到的红土。
那些掺在官粮里的红土,原是要喂给灾区百姓的,如今倒成了撬开李党嘴的楔子。
子时三刻,西市十八间后巷。她将碎瓷收进袖中,我亲自去见他。
孙捕头急得直搓手:顾娘子,那地方鱼龙混杂,万一...
你当李大人的人是瞎子?顾昭宁抬眼,烛火在她眼底晃出冷光,我若不去,王二只会当我是缩头乌龟,往后再无人敢递消息。她从妆匣里取出支螺子黛,在脸上抹了两把,又扯下鬓边那支珍珠簪,你扮作车夫,我穿粗布衣裳,谁能认得出?
西市的夜比侯府冷得多。
顾昭宁缩在青布帘后,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鼻尖萦绕着烂菜叶子和泔水混合的酸臭。
孙捕头的车在十八间后巷停住时,墙角的狗突然吠起来,惊得她后颈汗毛倒竖。
王二。她掀开帘子,看见个缩在草堆里的灰影。
那人裹着破棉袄,半边脸肿得老高,左眼只剩条细缝——正是前日在牢里见过的王二。
王二听见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弹起来,撞得草堆簌簌往下落。
他踉跄着扑过来,却在离顾昭宁三步远的地方跪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顾娘子救我!
李大人要杀我全家!
前日我婆娘去菜铺买葱,被马车撞断了腿;我儿子在学堂念书,先生说他突然发癔症,拿砚台砸自己脑袋...
顾昭宁蹲下身,看清他膝头渗出的血——不是新伤,是旧伤被石板硌破了。你既然知道他要灭口,为何不早说?
我怕啊!王二浑身发抖,唾沫星子溅在顾昭宁鞋面上,李大人说,敢开口的人,全家都要被沉进护城河里喂鱼。
可昨儿我儿子被抬回家时,嘴里还念着爹,疼...顾娘子,您是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人,求您救救我妻儿!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手哆嗦得厉害,油布带解了三次才松开。
里面是叠账册,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北境军粮代运款,下面的数字让顾昭宁呼吸一滞——整整二十万两白银,备注栏里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狼头,正是北疆叛军的标记。
这是李大人让我记的暗账。王二抽噎着,从去年秋粮起,每批官粮都要扣三成,三成里又分两成给叛军。
他说北疆乱起来,朝廷就要拨更多粮饷,他就能...
够了。顾昭宁打断他,将账册收进怀中。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李大人勾结叛军,这罪名足够抄家灭族。
可更让她发冷的是,账册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上面是太后身边周尚宫的字迹:冬衣用芦花,省银五千两,按旧例分。
王二。她按住他发抖的肩膀,你妻儿现在何处?
藏在城南破庙。王二抬头,肿眼泡里挤出泪来,求顾娘子派个人...哪怕是个粗使婆子,替我送碗热粥...
孙捕头。顾昭宁转身,看见车夫打扮的孙捕头正倚着车轮,手里攥着块冷炊饼。
他听见唤声,立刻站直了,铁尺在腰间撞出脆响。
带两个人去城南破庙,守着王娘子母子。她从腕上褪下只银镯子,拿这个去药铺,抓五副续骨散,再买两斤熟牛肉。
孙捕头接过镯子,拇指蹭过内侧刻的二字,重重点头:小的这就去。
王二突然又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石板上的闷响惊飞了屋檐下的夜枭。
顾昭宁看着他额角的血珠渗进石缝,想起七岁那年,她跪在嫡母院里受罚,额角也是这样渗着血,听着生母在偏院断气前的咳嗽声。
起来。她伸手拉他,明日卯时,你去顺天府投案,就说受李大人胁迫参与贪腐。
我会让顺天府尹给你备间干净牢房,等案子结了,你带着妻儿去南方,换个名字过日子。
王二抬头,肿眼里映着顾昭宁的影子。
她穿粗布衣裳,发间只插根木簪,可那双眼比他见过的所有贵人都亮,亮得像能照见人心底的暗。
顾娘子...他哑着嗓子,您就不怕李大人报复?
顾昭宁站起身,怀里的账册压得她心口发沉。
她望着巷口的灯笼,那光被风吹得摇晃,却始终没灭。我娘临终前说,这世上最硬的不是刀剑,是人心底的秤。她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对了,你前日咳的血,我让孙捕头找大夫看过了——是马钱子粉,每日服半钱甘草汤就能解。
王二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夜风卷着碎草掠过他脚边,他突然明白,为何李大人这样的老狐狸会栽在这个侯府庶女手里。
她不像那些贵人,把人心当棋子捏;她是把人心当秤砣,称得出几斤几两。
回到侯府时,东墙的更漏刚滴完第三桶水。
顾昭宁将账册锁进暗格,又取出王二给的那叠纸,在烛下逐页翻看。
当看到最后一张纸上的狼头标记时,她指尖猛地一颤,烛泪溅在纸上,烫出个焦洞。
萧承煜。她轻声念出皇帝的名字,想起昨日他在御花园折梅时说的话:昭宁,你总说治家如治国,可你知道最该治的是谁的家么?
她知道。
是李大人的,是太后的,是大昭的。
窗外传来打更声,咚——咚——,是五更天了。
顾昭宁起身推开窗,梅香裹着晨雾涌进来。
她摸了摸鬓角,那里还别着半片干枯的梅花,是萧承煜昨日亲手插的。
该去见皇上了。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将暗格里的账册、碎瓷、还有周尚宫的纸条,全部收进檀木匣。
匣盖合上时,传来一声轻响,像极了命运齿轮咬合的声音。
晨雾里,侯府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顾昭宁捧着檀木匣跨出门槛,看见孙捕头的马队等在门外,领头的小吏手里提着食盒——是给王二妻儿的热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