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绣鞋尖刚踏上太和殿汉白玉台阶,便听见殿内传来丝竹声。
她抬眼望了望檐角悬挂的琉璃灯,月光裹着暖黄的光晕落下来,在她月白缎裙上洒了层碎银。
赵嬷嬷今早替她梳的堕马髻微微晃动,玉步摇的流苏擦过耳后,那是生母留下的旧物,此刻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分量。
顾小姐。守殿的小黄门欠身,陛下已在殿内。
她理了理袖口的缠枝莲纹,这才举步跨进门槛。
殿中暖意扑面而来,混合着龙涎香与蜜饯甜香,数十盏鎏金宫灯将雕梁画栋照得透亮。
满座朱紫贵胄的谈笑声忽的低了半分,无数道目光像银针似的扎过来——有探究,有审视,更有几缕藏在阴影里的冷意。
顾昭宁垂眸扫过自己的裙裾。
月白底色,只在裙腰处绣了圈豆绿缠枝,确实比旁的命妇少了三分华丽。
可她知道,此刻越素净越稳妥——太后昨日刚赏了各府主母红珊瑚头面,若她戴得太艳,倒像急着争宠了。
主位上的明黄龙袍动了动。
萧承煜正端着茶盏,青瓷盏沿映着他眉峰的弧度。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指尖微顿,茶盏在案几上磕出极轻的声。
顾昭宁喉头一热,想起三日前在户部库房拆他信笺时,墨迹未干的朕等你三个字。
顾小姐坐朕下首。萧承煜的声音混着殿内丝竹,清越得像敲玉。
满座抽气声里,顾昭宁拾级而上。
经过右首第一位时,她眼角的余光扫到张阁老捻着胡须的手在发抖——那位置向来是首辅夫人的座次。
她脚步未停,直到在铺着玄色云纹锦垫的软榻前站定,才福身道:谢陛下。
萧承煜伸手虚扶,指节擦过她腕间的鱼符。
那是他昨日亲自递的,说赈灾的权柄,得拿在能镇住的人手里。
此刻鱼符贴着肌肤发烫,倒比殿内炭盆更暖些。
酒过三巡,殿外传来更漏声。
顾昭宁正用银箸拨着面前的樱桃鲊,忽觉头顶一暗。
抬眼时,萧承煜已扶着龙案起身,玄色衮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暗金。
诸位。他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响动,朕今日要宣布件事。
满殿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顾昭宁握着银箸的手紧了紧——她早猜到他要当众任命,却没料到会选在宫宴这样的场合。
青阳县旱灾,朕命顾昭宁为赈灾总领,掌户部银钱、工部粮册,一应事务直接向朕奏报。萧承煜的目光扫过下方,有异议的,现在说。
殿内炸开一片议论。
张阁老的茶盏摔在案上,琥珀色的酒液溅在他绯色官服上;左首第三席的陈夫人拿手帕掩着嘴,眼尾的金箔贴子跟着抖;最末座的刘县令攥着朝珠,指节泛白——那是青阳县的父母官,她前日刚和他对过三次粮册。
顾昭宁垂眸盯着案几上的银鱼符,耳中却清晰听见右后方传来一声冷笑。
不用看也知道,是武安侯夫人——嫡母的堂妹,侯府在京中最硬的靠山。
陛下。果然,武安侯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站起,珠翠相撞发出细碎的响,顾小姐才学过人是不假,可到底是侯府庶女......她拖长尾音,这赈灾的差使,关系着数万百姓的性命,若是出了岔子......
武安侯夫人说得是。左侧有人接话,顾昭宁抬头,见是吏部侍郎周大人,臣也听说,顾小姐生母原是侯府舞姬,这出身......
周大人。萧承煜的声音陡然冷了三分,你母亲当年在绣坊当绣娘时,可曾耽误你读书?
周侍郎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顾昭宁攥着鱼符的手松了松——她早该想到,萧承煜不会让她孤军奋战。
臣女愿立军令状。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根银针扎破了满殿喧嚣。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转过来,连萧承煜都侧过脸看她。
青阳县今冬若有一户百姓冻饿而死,臣女愿免冠去职,受廷杖二十。她起身福了福,月白裙裾在地上铺成一片云,若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她抬眼望向萧承煜,便请陛下允臣女,在青阳县立座义仓。
殿内静了片刻,忽有掌声响起。
顾昭宁循声望去,见是张大人——那位管了二十年赈灾的户部侍郎,此刻正抚掌而笑:顾小姐这军令状,比我当年在任时的折子实在多了!
刘县令跟着站起来,朝她深深一揖:顾小姐前日在户部说粮册上的名字,都是要吃饭的人,刘某信得过。
武安侯夫人的指甲掐进掌心,金护甲在绢帕上勾出个洞。
她刚要再开口,却见萧承煜端起酒盏:朕说过,顾小姐是能镇住权柄的人。他饮尽杯中酒,目光扫过全场,散宴后,户部、工部留一下,明日卯时三刻,带着青阳县的地舆图来御书房。
顾昭宁重新坐下时,后颈已沁出薄汗。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却尝出几分苦涩——方才武安侯夫人看她的眼神,像极了七年前嫡母在佛堂里捏碎生母遗物时的模样。
侯府的家宴帖子还在赵嬷嬷那里收着,她原以为能缓两日,如今看来......
在想什么?
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顾昭宁抬头,见萧承煜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龙涎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将她笼罩。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烛火烤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后的玉坠:方才的军令状,可还有后招?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户部库房,他掀开窗纸指给她看的星子。
此刻殿内灯火虽亮,却比不过他眼中的光:臣女想,若义仓立起来,明年春荒时......
他打断她,袖中摸出个锦盒,这是朕说要当面给你的。
锦盒打开,是对羊脂玉镯,内侧刻着二字,笔画清瘦如他的飞白体。
顾昭宁指尖刚要碰,却听殿外传来通传声:靖远侯府顾夫人求见。
她的手猛地顿住。
萧承煜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殿门,见穿茜色翟衣的妇人正扶着丫鬟的手往里走——那是她嫡母,腕间的翡翠镯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陛下。顾夫人福身,民妇听说昭宁得陛下重用,特来贺喜。她的目光扫过顾昭宁腕间的锦盒,只是昭宁自小没娘教,若有什么不懂规矩的地方......
顾夫人。萧承煜将锦盒塞进顾昭宁手里,朕倒觉得,顾小姐比许多世家女子更懂规矩。他转身对殿外的小黄门道,送顾夫人回席。
顾夫人的笑容僵在脸上,扶着丫鬟的手重重捏了把。
顾昭宁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说的根要扎深。
此刻她腕间的玉镯还带着皇帝掌心的温度,而袖中鱼符上的刻痕,正一下下蹭着她的肌肤——像在提醒她,有些根,已经扎进更深处了。
宫宴散时已近子时。
顾昭宁坐在软轿里,掀开轿帘望了眼宫墙。
月光漫过琉璃瓦,将檐角的脊兽投下一片阴影。
她摸了摸腕间的玉镯,又碰了碰腰间的鱼符,忽然听见轿外赵嬷嬷的声音:小姐,侯府的马车在宫门外候着,说是顾夫人怕您走夜路不安全。
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顾昭宁看见不远处停着辆朱漆马车,车帘后隐约有个身影——是嫡姐顾清婉,她当年代嫁的那位,此刻正捏着帕子,指节发白。
她放下轿帘,指尖轻轻叩了叩轿壁。
软轿重新动起来时,她望着车窗外的月色,忽然笑了。
这一夜的月,确实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