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额头抵着青砖时,后颈的冷汗正顺着衣领往下淌。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胸腔的闷响,像极了那年嫡母罚她跪在祠堂,雨水顺着屋檐砸在青石板上的动静——可那时她怕的是藤条抽在脊背的疼,此刻怕的,是说错一个字便要牵连整个侯府的命。
“起来吧。”
萧承煜的声音比昨日茶棚里多了几分沉郁,像浸了水的古玉。
顾昭宁抬眼时,发顶的珠花在炭火里晃了晃,恰好避开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她扶着袖口的金线起身,袖底藏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治家要略》抄本还在怀里,纸页边缘被体温焐得发软,倒像是给她的胆子压了块镇纸。
“陛下召臣女前来,不知有何吩咐?”她垂眸盯着自己绣并蒂莲的鞋尖,喉间的甜腥散了些,声音倒比预想中稳当。
萧承煜指节叩了叩案几,案上那卷洒金文书便被推了过来。
顾昭宁这才注意到他手边还搁着半盏冷茶,茶沫子凝在盏沿,像极了侯府账房先生算错账时额头的汗。
“朕听说靖远侯府的三姑娘,管起内宅来比账房先生还精。”他屈指弹了弹文书封皮,“今日想请顾姑娘帮个忙——看看这边疆粮草的账。”
顾昭宁伸手接文书时,指尖触到萧承煜的指腹。
帝王的手比她想象中凉,指节却硬得硌人,像是握惯了剑的。
她低头展开文书,墨迹未干的字迹在炭光下泛着青:“朔州军粮月耗三万石,代州却报存粮不足……”一行行数字跳出来,竟和侯府各院例银分配的账本有几分像——大房占七成,二房抢两成,剩下的碎银被各房嬷嬷们抠得七零八落。
“朔州守将是太后母族的人。”萧承煜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炭盆里飘起的灰,“代州守将刚参了他一本,说军粮被截了三成去填私仓。”
顾昭宁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上个月侯府冬衣案,嫡姐把庶女们的棉花扣了去填自己的狐裘,最后被她在库房里翻出半车未拆封的棉包——原来这宫墙内外的贪,竟都是一个模子刻的。
“陛下看这里。”她指尖点在“代州存粮损耗率”那行,“朔州报的是按月拨粮,代州却写着‘急调’。军粮走官道要十五日,急调的话该走驿站,但驿站文书里没见加急令。”她又翻到后面的运粮记录,“这几批粮的押粮官,有三个是朔州守将的表亲。”
萧承煜的目光落在她微蜷的指尖上。
那双手生得细白,指腹却有薄茧——是常年拨算盘珠子磨的。
他忽然想起昨日茶棚里,她算棉价时的利落:“新棉百文一斤,旧棉六十,掺三成旧棉能省十二文,够买两个炊饼。”当时他只当是市井妇人的算计,此刻才惊觉,这算计里藏着的是把人心秤得准准的本事。
“顾姑娘有什么解法?”他倾身向前,龙纹袖口滑下,露出腕间一圈淡青的旧疤——是幼年被禁足时撞在桌角留的。
顾昭宁望着那道疤,忽然想起生母说过:“看一个人,要看他藏起来的地方。”她将文书合拢,推回案上:“军粮的事,和侯府分例一个理。若陛下直接查朔州,太后必然护短;若偏袒朔州,代州军就要寒心。”她抬眼时,目光穿过炭盆的热气撞进他眼里,“不如让代州守将的儿子去押下一批粮,再给朔州守将的夫人送幅‘贤内助’的匾——夫人要面子,自会催着丈夫把粮分匀了。”
殿外忽然起了风,吹得门帘“哗啦”一响。
林大人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红漆食盒,脸上的震惊还没来得及收——他跟了陛下三年,头回见有人能用宅斗的法子解军粮困局。
萧承煜笑了,是那种从胸腔里滚出来的笑,震得龙袍上的金线都跟着颤:“顾姑娘这法子,倒像在给朕的朝堂理内宅。”他抬手指了指林大人手里的食盒,“正好用晚膳,陪朕吃碗热汤面?”
顾昭宁这才觉出饿来。
她跟着萧承煜进了偏厅,小厨房里飘着姜葱的香气,白瓷碗里浮着两个金黄的蛋。
萧承煜亲自给她盛面,筷子尖沾了汤,便随手在桌布上擦了——倒像侯府里那个总爱偷跑厨房的三弟弟。
“朕幼年在冷宫,最盼着尚食局能多拨半块面。”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搁在她碗里,“后来亲政了,才知道尚食局的例银,有三成进了大太监的腰包。”
顾昭宁低头吃面,热汤烫得眼眶发酸。
她忽然懂了萧承煜为何找她——那些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大人,不会知道半块面能让冻饿的孩子活过冬天;可她知道,因为她在侯府厨房帮工的那些年,数过每粒米,称过每缕棉。
“明日让林大人送你套账册。”萧承煜擦了擦嘴,目光又落回她怀里——那里隐约能看见《治家要略》的边角,“朕要你把六宫的月钱管起来。”
顾昭宁的筷子“当啷”掉在碗里。
她望着萧承煜眼里的认真,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昭宁啊,藏锋是为了活命,可总有一天,你要把这锋亮出来,照亮更多人。”
出静园时,天已经黑透了。
宫门口的灯笼映着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大人替她掀轿帘时,轻声道:“顾姑娘今日的话,奴才都记在心里了。明日早朝,陛下要拿军粮案做引子,整一整那些蛀虫。”
顾昭宁坐进轿里,手心里还攥着萧承煜塞给她的蜜饯——是她昨日在茶棚里说“这蜜饯太甜,不如侯府小厨房的”时,他记在心里的。
轿帘外传来巡夜太监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慌,却也敲得人热血直往上涌。
第二日晌午,靖远侯府的门房就得了信儿:三姑娘昨日被皇帝单独召进静园,陪陛下用了晚膳。
消息像长了翅膀,从侯府传到布庄,从布庄传到茶楼——京城里的贵女们围在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精心描的眉,忽然想起昨日还被她们笑作“芦花庶女”的顾昭宁,此刻正捧着皇帝亲赐的账册,在六宫的月光下拨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