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天刚亮就起了。
铜镜里映出她素色襦裙,发间只别了支银簪——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首饰,梅瓣纹路被她摸得发亮。
小翠捧着铜盆进来时,她正对着镜子理鬓角,指尖在簪头停了停:把那本《治家要略》也带上,老侯爷问起来,我得有个由头。
姑娘,小翠绞着帕子,昨儿张妈那眼神......
她敢咬我,就先得咬断自己的舌头。顾昭宁接过温水润了润唇,声音轻得像片雪,昨儿账本里记着她收苏氏二十两银子,替二姑娘换参汤的事——她若闹,我就把二十两的来源抖出来。
正厅的炭盆烧得噼啪响。
顾昭宁到的时候,老侯爷已经坐在主位,茶盏里浮着半片茶叶,映得他眉间沟壑更深。
昭宁。老侯爷放下茶盏,你昨儿让小翠来说,要呈家丑。
顾昭宁跪在青砖上,檀木匣打开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炭盆的响。
第一本账本摊开,是二十四年春的记录:二月初三,二姑娘参汤用陈艾替代,银钱入苏氏私库。
老侯爷的指节叩在案上:陈艾?那东西性燥,你二姐本就体热......
顾昭宁翻到下一页,那年冬天,二姐姐咳血三日,大夫说内火攻心她指尖划过墨迹,可这账本里写着,苏氏让人去药铺退了参须,换回来的银子,给苏阁老的孙子打了长命锁。
老侯爷的眉峰拧成结。
顾昭宁又抽出第二本账:这是厨房的月米记录。二十五年秋,扣了三十石米,说是府里用度紧,可李婶说,那些米都装到苏氏陪嫁的马车上——苏阁老家的庄子,那年闹虫灾。
放肆!老侯爷拍案,茶盏震得跳起来,她当靖远侯府是她苏氏的私产?
顾昭宁低头,看见自己攥着账本的手背青筋凸起。
母亲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藏锋不是认怂,是等刀磨利了再出鞘。她深吸口气,把前日那页推过去:这是三日前的。苏氏让我接管用度,转头就减了厨房半车柴炭——张妈昨儿夜里去查,发现柴房锁着,钥匙在苏氏院里的小丫头手里。
老侯爷突然沉默了。
顾昭宁抬头,见他盯着账本上的字迹,眼角微微发颤——那是母亲的笔迹,当年管内院时记的账。
去把苏氏叫来。老侯爷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再把张妈、李婶,还有厨房、账房的当差都传到前院。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知道,这是老侯爷给的机会——要在众人面前坐实苏氏的罪,断了她翻供的路。
苏氏来的时候,鬓角的珍珠钗晃得人眼晕。
她扫了眼跪在廊下的张妈,又瞥向顾昭宁怀里的账本,嘴角扯出笑:老爷这是做什么?大冷天的把人都叫出来......
你自己看!老侯爷将账本甩在她脚边。
苏氏的笑僵在脸上。
她弯腰捡起账本,指尖刚碰到那页陈艾换参汤,突然尖叫起来:这是假的!定是有人偷了我的账房钥匙......
苏夫人。顾昭宁上前一步,张妈昨儿夜里说,您院里的小桃每月十五都去您陪嫁的箱子里取钥匙——上个月十五,她还帮您藏过一包碎银。
张妈在廊下抖成筛子。
苏氏猛地转头,目光像刀:张妈!你敢......
夫人饶命!扑通跪下,是您让奴才把参汤换成陈艾的,说二姑娘太受宠,得压一压......奴才收的二十两银子,都在房梁上的瓦罐里......
苏氏的脸白得像墙皮。
她踉跄后退,撞翻了旁边的花架,青瓷花盆碎在脚边。
顾昭宁看见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缝里渗出血来。
老爷,顾昭宁弯腰拾起一片账本残页,厨房的月米,苏阁老家的庄子去年收租时,佃户说今年米好,多亏夫人周济——您让人去查,庄子的账上该有三十石米的进项。
老侯爷拍了拍桌案:去!带两个护院,即刻去苏阁老家的庄子。
苏氏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顾老侯爷,您护着个庶女来踩正室?
传出去,靖远侯府的脸往哪儿搁......
住口!老侯爷霍然起身,你当我不知你这些年做的事?当年你毒杀苏氏(顾昭宁生母),我念在你是原配,压下了;你苛待庶女,我当是宅斗常事;可你动了顾家的米粮,动了我顾家养的人......他指着廊下哆嗦的仆人们,你让厨房的老周头冬天烧不上炭,让扫院子的王妈饿肚子——顾家的子孙,是要守家卫国的,不是让内宅蛀虫啃空的!
苏氏瘫坐在地。
顾昭宁看着她鬓角的珍珠滚落在地,突然想起昨日在厨房,张妈发间的南珠——原是主仆同贪。
日头爬到正厅檐角时,去庄子的护院回来了。
他们扛着个布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账册,最上面一页写着:二十五年秋,收靖远侯府周济米三十石。
老侯爷的手重重落在案上:苏氏,你可知罪?
苏氏突然扑过来,指甲差点抓花顾昭宁的脸:都是你这个小贱人!你娘是个舞姬,你也配骑在我头上......
拉下去!老侯爷喝令,禁足佛堂,没有我的令,不许出来!
两个粗使婆子架起苏氏。
她踢翻了炭盆,火星子溅在顾昭宁裙角,她却动也不动,只盯着苏氏被拖走的背影——那女人的绣鞋掉了一只,露出白袜上的泥印。
昭宁。老侯爷的声音软了些,这些账,你管起来吧。
顾昭宁抬头,看见老侯爷眼里有她从未见过的光——那是信任,是期待。
她跪下叩首,额头触到青砖的凉:孙女定当持正,不负祖父。
散了正厅,小翠扶着顾昭宁回房。
路过前院时,李婶带着几个婆子过来,手里捧着新做的冬衣:三姑娘,昨儿您说冬衣里填芦花寒碜,我们连夜拆了重做,絮的都是新棉花......
顾昭宁摸了摸衣料,软和得像云。
她抬头,看见李婶眼里泛着水光——那是她第一次见府里的仆人笑这么真。
姑娘,小翠压低声音,刚才苏氏被拖走时,我听见她跟小桃说选秀的帖子在妆匣底......
顾昭宁脚步一顿。
她想起前日苏氏的陪嫁嬷嬷塞的信,想起宫中来的选秀黄榜——大昭的采女大选,就在下月十五。
回到房里,她打开妆匣。
最底下压着张烫金帖子,红纸上的秀女顾氏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可她摸了摸,指尖却凉——苏氏不会这么容易认输,宫里头,怕也不太平。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
顾昭宁捏着银簪,看梅瓣上的霜花慢慢融化。
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内宅的火刚压下去,宫里头的风,才要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