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苏家破屋仿佛被架在文火上烤着,焦灼、期盼、忐忑,种种情绪交织,让每个人都坐立难安。地里的活计还在干,但效率明显低了,锄头落下都带着几分心不在焉。
赵氏几乎每天都要跑到村口张望好几回,踮着脚往官道方向看,嘴里念念叨叨:“咋还不来?这官老爷办事就是磨蹭!”
苏明德也跟着心神不宁,犁地时差点把犁头撞到石头上,被苏明义吼了一嗓子才回过神来。
苏明远表面上还算镇定,督促着家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但他自己夜里翻来覆去的动静,却瞒不过身边的李慧心。
“当家的,你也别太忧心了,”李慧心轻声劝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就算真回不去,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把这寒石村的日子过好,也不是不行。”
苏明远在黑暗中叹了口气:“道理我都懂,只是爹娘年纪大了,总想着能让他们安心……还有青松,他的前程……”
相比大人们的焦虑,小辈们的心思则更复杂些。苏青松既渴望能回到熟悉的、有机会读书的环境,又对自己和父辈们亲手开垦的土地生出了一丝不舍。苏秀秀则一边幻想着江南的繁华,一边又偷偷摩挲着自己这些日子练绣活磨出薄茧的手指,心里有些茫然。苏晚晚是最平静的,她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并将更多精力放在照料那些日渐茁壮的苗子上,仿佛那些绿色的生命才是她能牢牢抓住的实在。
阿木来过一次,送了些新猎到的山鸡。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苏家不同寻常的气氛,但没有多问,只是在离开时,对送他出来的苏晚晚低声说了一句:“若有难处,找我。”
苏晚晚心里一暖,点了点头。
在这样焦灼的等待中,日子一天天过去。春风渐渐变得和煦,地里的苗子又长高了一截,苏家腌制的酸菜也渐渐有了诱人的酸香味。可那期盼中的官府公文,却迟迟没有踪影。希望的火焰,在时间的流逝中,被一点点消磨,怀疑和不安开始重新占据上风。
就在连最乐观的赵氏都有些泄气的时候,这天下午,村里那面几乎被遗忘的破锣,突然被人“哐哐”地敲响了!
“集合!全村人都到村口老槐树下集合!里正有要事宣布!”王癞子扯着嗓子,在村里一边敲锣一边喊。
这锣声像一道惊雷,瞬间点燃了苏家所有人几乎快要熄灭的希望!
“来了!肯定是公文来了!”赵氏第一个跳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快!快!他爹,把你那件稍好点的褂子换上!秀秀,给我梳梳头!”
苏明德也慌得不行,差点被门槛绊倒。奶奶周氏挣扎着要下炕,嘴唇哆嗦着:“快……快扶我去……听听……”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擂鼓般的心跳,对同样紧张的苏明义道:“大哥,扶好爹娘。青松,看着点弟弟妹妹。咱们……去看看。”
一家人,连同脚步虚浮的爷爷奶奶,几乎是互相搀扶着,随着人流涌向了村口的老槐树下。
全村的人几乎都到齐了,黑压压一片,交头接耳,目光都聚焦在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卷黄纸的王老棍身上。王老棍脸上没什么表情,三角眼扫过底下的人群,尤其在苏家人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
苏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赵氏死死攥着苏明德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肃静!”王老棍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开始宣读那卷黄纸上的内容。前面都是一些官样文章,关于新帝登基,年号景和,与民更始之类。苏家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等待着最关键的那几句。
终于,王老棍念到了关于“恩赦”的部分:“……咨尔刑部,核查在案……除十恶并杀人、受财枉法、监守自盗等真犯死罪及强盗、放火、发塚等情罪重大者不赦外,其余已结正、未结正,已发觉、未发觉,罪无大小,咸赦除之……”
底下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村民都听不太懂这文绉绉的话,但苏明远和苏晚晚却听懂了核心意思——除了十恶不赦等重罪,其他大小罪行都被赦免了!
希望之火瞬间重新燃起,而且比之前更加炽烈!赵氏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王老棍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了所有苏家人的心脏!
“……然,苏文渊一案,牵涉谋逆,其本人虽已平反召还,然其族亲牵连者,不在本次常赦之列。尔等流徙寒石村之苏氏一族,仍按原判安置,以观后效。钦此——”
谋逆牵连,不在赦免之列!
仍按原判安置!
以观后效!
这几个字,如同最冰冷的判决,将苏家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
赵氏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然后碎裂,变成了一种极致的茫然和不信,她猛地抓住身边王月娥的胳膊,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他……他念错了是不是?大嫂,你听见没?他是不是念错了?!”
王月娥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发软,全靠苏秀秀和苏青松一左一右架着才没瘫倒在地。
苏明德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念叨:“不在……不在赦免之列……怎么会……怎么会……”
奶奶周氏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眼睛一翻,直接晕厥过去,幸好被早有准备的李慧心和苏晚晚死死扶住。爷爷苏老柱身体晃了晃,老泪纵横,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倒下,但那挺了一辈子的脊梁,在这一刻,肉眼可见地佝偻了下去。
苏明义这个硬汉子,赤红着双眼,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死死盯着石头上的王老棍,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苏明远站在原地,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这无尽的失望和冰冷的现实,死死关在眼帘之外。
周围的村民鸦雀无声,同情、怜悯、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果然如此”的眼神,纷纷落在这一家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流放者身上。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深。从云端直接坠入深渊,不过如此。
王老棍宣读完公文,看着底下失魂落魄的苏家人,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随即又板起脸,对着众村民说了几句“安分守己,勤勉耕作”的场面话,便挥挥手,让大家散了。
人群渐渐散去,低声议论着,时不时回头看看那依旧呆立在老槐树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苏家众人。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土地上,充满了无边的寂寥和绝望。
他们,回不去了。
寒石村,依旧是他们无法摆脱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