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可他留下的消息,却像投入滚油的冷水,在苏家破院里炸开了锅,久久无法平息。
“回去了!咱们真的要回去了!”赵氏像是疯魔了一般,在屋里团团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用力拍打着苏明德的背,“他爹!你听见没?京城!咱们能回京城了!再也不用在这鬼地方吃糠咽菜了!”
苏明德被她拍得龇牙咧嘴,却也不躲,只是咧着嘴傻笑,仿佛已经看到了京城的繁华景象:“回!回!这破地方,老子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等回了家,靠着族叔,咱们怎么也能弄个小官做做,到时候……”
“做官?”苏明义听到这个词,眼睛也亮得吓人,他猛地抓住苏明远的胳膊,“老二!族叔官复原职,那可是天大的靠山!咱们苏家,又要起来了!青松!你的书没白读!回去就能考功名了!”
苏青松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着儒衫,步入考场的场景。
连躺在炕上的爷爷苏老柱,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枯瘦的手指向南方,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苏家老宅……列祖列宗……我苏老柱……死也能闭眼了……”
奶奶周氏也抹着眼泪,但比起纯粹的狂喜,她眼中更多是种夙愿得偿的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王月娥搂着小草,默默垂泪,却是欢喜的泪。苏秀秀也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方未绣完的鸳鸯,心思早已飞到了那个繁华如梦的江南。
整个破屋里,充斥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和对未来不切实际的憧憬。只有两个人,在这片沸腾的欢乐中,还保留着一丝异样的冷静。
苏明远脸上的激动慢慢褪去,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眉头渐渐锁紧。货郎最后那句话在他耳边回响——“具体如何安排,还得看后续的旨意”。
苏晚晚站在父亲身边,轻声道:“爹,族叔平反是好事,可咱们……真的能轻易回去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清泉,让被狂热冲昏头脑的众人稍微冷静了些许。
赵氏第一个不满地反驳:“晚晚,你这是什么话?族叔都官复原职了,还能不管咱们?咱们可是因为他才被流放的!”
“三伯娘,”苏晚晚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她,“族叔是官复原职了,可他在狱中多年,如今回去,他在朝中还有多少旧识?是否还愿意、还有能力顾及我们这一大家子远房旁支?”
她顿了顿,继续抛出更现实的问题:“就算族叔念旧情,愿意管我们。从这北疆到京城,几千里路,咱们一大家子人,盘缠从哪里来?路上吃什么?住哪里?爷奶年纪这么大,经得起长途跋涉吗?回到京城,咱们住哪里?靠什么生活?族叔能养我们一辈子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众人心头,将那不切实际的幻想砸得粉碎。
赵氏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盘缠?他们现在连根像样的针都买不起!路费简直是天文数字!
苏明德脸上的傻笑也僵住了,讷讷道:“这……这……”
苏明义发热的头脑也冷却下来,他搓着粗糙的大手,眉头拧成了疙瘩:“晚晚说得对……是俺想得太简单了……这回去,不容易啊。”
苏青松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些,但他还是倔强地说:“就算再难,只要能回去,总有办法的!我可以一路上给人写信、抄书挣盘缠!”
“青松哥有志气是好的。”苏晚晚肯定了他的想法,但话锋一转,“可咱们现在对京城的情况一无所知。王爷虽然倒了,但他曾经的党羽呢?会不会迁怒我们?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咱们一无田地二无产业,回去了,难道真要靠族叔接济,看人脸色过日子吗?”
她最后这句话,戳中了许多人心中隐秘的担忧。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经历过流放的苦难后,他们对“自由”和“自主”有了更深的渴望。
破屋里陷入了沉默。方才的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冰冷而坚硬的现实礁石。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晚晚考虑得周全。族叔平反是天大的喜讯,意味着咱们头上的罪名有望洗清,这是根本。但具体何去何从,不能单凭一时冲动。”
他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家人:“眼下最重要的,是等开春后官府的正式文书。在此之前,咱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地要照看,日子要过。至于回不回去,怎么回去,等有了确切消息,咱们再从长计议!”
他看向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语气沉重:“无论如何,有了希望,总比没有强。但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赵氏颓然坐回炕沿,看着屋里熟悉又破败的一切,再想想那遥不可及、充满未知的京城,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回去的诱惑巨大,但前路的艰难也显而易见。
苏秀秀默默收起了手中的绣活,心里同样纷乱。回去,意味着可能有机会接触到更好的绣坊和资源,但也意味着要离开这个她刚刚凭借自己双手赢得一丝尊严的地方。
寒石村的这个年关,注定要在这种复杂难言的心绪中度过。苏家人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一边是魂牵梦萦的故土,一边是浸透汗水的异乡,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