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最先感受到的瞬间不是视觉,而是触觉。
或者说,触觉的缺席。
一种彻底的、不设防的空旷感包裹了他。
皮肤没有感知到风,没有冷暖,没有压力,只有一片虚无的包裹。
像是整个人被浸泡在某种绝对均匀、绝对静止的介质里,连重力都消失了。
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却只触碰到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
触感真实,但周围空无一物。
紧接着是寂静。
一种绝对的、压迫耳膜的寂静。
没有空气,没有介质可以传递一丝振动。
然后,他才看到了。
视野从纯粹的黑暗里缓缓浮现出轮廓。
他发现自己悬浮着,脚下与头顶并无分别。
首先攫住他意识的,是正前方那片缓慢旋转的、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巨大的漩涡结构。
那是一个星系。
他曾在望远镜后、在数据模拟图里凝视过无数次类似的结构。
旋涡星系,银河系的同类,宇宙中最宏伟的造物之一。
但此刻,那些二维的、被色彩渲染过的图像所传达的震撼,不及眼前这存在的亿万分之一。
它的核心区域并非图片上常见的柔和黄白色,而是一团致密到几乎要吞噬光线的、炽烈到刺痛视线的苍白。
无数狂暴的能量在那里无声地沸腾、喷发,勾勒出动荡而模糊的边缘,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核心深处疯狂挣扎,试图冲破束缚。
老李的瞳孔收缩。
那是超大质量黑洞的吸积盘,是引力与辐射的角力场,是星系的心脏,也是坟墓。
他曾在论文里计算过那里的温度、密度、辐射强度,用冰冷的公式描述那种极端环境。
可现在,那些公式突然变得苍白无力。
真正的极端不是数字,是这种扑面而来的、蛮横的、不讲道理的炽烈存在感。
数以千亿计的恒星从那里延展而出,构成了巨大、平坦、略显弯曲的盘面。
盘面并非均匀的亮银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磨损的、黯淡的、带着尘埃质感的暗蓝与灰褐。
恒星并非均匀分布,它们聚集成巨大的旋臂,像几道缓慢、庄严、沉重得无法想象的手臂,从核心舒展开来,环绕着中心的烈焰缓缓转动。
那种转动是肉眼可见的。
不是快,而是因为尺度太大。
当你看到一颗恒星在几秒钟内移动了相当于它自身直径数百倍的距离时,你才会真正理解宏伟这个词的重量。
旋臂上,年轻恒星的蓝白色光芒显得锐利而密集。
而在旋臂之间,较年恒星的黄白色光点则稀疏得多,沉静地散布在更广袤的暗色背景里。
星系的盘面在他视野中倾斜着。
他能看到它的厚度,看到无数恒星如何从明亮的盘面向上、向下弥漫开去,形成一层稀薄的、近乎透明的恒星晕。
最终融化在背后无边的黑暗里。
那不是“边缘”,而是“稀释”。
物质密度逐渐降低,直到与虚空再无分别。
星系周围,更暗弱的球状星团围绕着这宏伟的造物缓缓运行。
它们自身就是一团团由衰老恒星构成的、密集而黯淡的光雾,在引力束缚下继续着数十亿年的绕行。
老李的呼吸停滞了。
他盯着眼前的景象,大脑里负责语言处理的部分彻底宕机。
没有形容词够用。
没有比喻恰当。
人类的所有词汇,都是基于地球尺度、基于人类感官经验构建的。
而眼前这东西,超越了所有经验。
他将视线艰难地从那占据全部视野的星系主体上移开,转向“下方”。
在那里,他看到了星系的侧面,看到了那着名的、薄如刀锋的边缘。
尘埃和气体组成的暗带,清晰地切割着恒星的光流。
那是星系自身的骨骼与血脉,星际介质,恒星诞生的摇篮,也是恒星死亡后回归的尘埃。
老李看到其中一条暗带深处,有微弱的红光在闪烁。
那是恒星形成区,是氢云在引力坍缩,是新的太阳在孕育。
他看到了整个过程。
不是快进,而是……时间尺度被压缩了。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几分钟,对应的是数百万年。
老李感到一阵眩晕。
不是生理上的,而是认知上的眩晕。
他一生研究的对象,此刻就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
那些论文、那些数据、那些深夜在望远镜前的守候、那些与同行争论不休的理论模型……
所有这一切,在这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星系面前,突然显得那么……渺小。
像是用放大镜研究一片树叶的纹理,却从未见过整片森林。
老李的视线从那个占据全部视野的星系上艰难地移开。
他看向更远处。
在那里,一些较小的、不规则的矮星系,在极远的距离外,泛着模糊而微弱的荧光。
它们的光比主星系暗淡得多,形态扭曲,边缘松散,结构模糊。
有的像一团被拉长的、黯淡的星雾。
有的则破碎成几块,彼此间还连着稀薄的物质流。
老李知道,那是引力潮汐作用的结果。
主星系的引力场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这些更小的邻居捕获、拉伸、撕碎。
最终将它们吞噬,成为自身质量的一部分。
这个过程,在宇宙尺度上缓慢而持续地进行着。
他看到其中一个矮星系正拖着一条长长的、由恒星和气体构成的尾巴,像彗星一样,缓缓坠向主星系的盘面。
那条尾巴在黑暗的背景上划出一道黯淡的轨迹。
接着,是无垠的背景。
深空。
那不是黑色,至少不完全是。
那是一种……厚重的、吸收了所有可能的可见光之后呈现出的“无”的状态。
然而,在这片“无”之中,更遥远的光点穿透了百亿年的时空,抵达了他的视网膜。
那是其他星系。
它们不再是望远镜里模糊的光斑,不再是天文照片上经过长时间曝光、叠加色彩后呈现的美丽图案。
它们是具有明确形态的、固体的存在。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完整的宇宙岛。
他看到扁平的透镜状星系,悬浮在黑暗中,核心明亮,盘面平滑,几乎没有旋臂结构。
他看到紧密的椭圆星系,表面光滑,没有明显的结构特征。
只有均匀的、黯淡的黄白色光芒。
他还看到了相互缠绕、正在发生碰撞的交互星系。
两个,甚至三个星系,被彼此的引力捕获。
像宇宙中的舞者,在缓慢到令人发疯的节奏中,跳着一支注定同归于尽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