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日的春雨终于停歇,天空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湛蓝。阳光洒在阴山隘口,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气息,反而将满目疮痍照耀得更加触目惊心。泥土被反复的血水浸泡,呈现出一种暗红的色泽,踩上去依旧粘稠。焚烧敌军尸体的黑烟在不同角落升起,如同不祥的狼烟,带着皮肉焦糊的怪味,随风飘散。
王二狗和刘三儿跟着临时巡逻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阵地边缘。他们的任务是警戒可能的溃兵散勇,以及……协助辨认己方阵亡者的遗体。这工作比直面刀剑更让人难受。每翻开一具尸体,看到那熟悉或陌生的、因痛苦和死亡而扭曲的面孔,王二狗都觉得心口像被巨石堵住。有些尸体已经残缺不全,只能通过残破的军服和随身信物来勉强辨认。
“是……是三都的李大头……”刘三儿声音发颤地指着一具被巨石砸得不成形状的尸体,那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刻着歪扭“李”字的木牌。王二狗沉默地点点头,示意身后的辅兵将遗体抬走。这样的场景,在不断重复。
胜利的喜悦早已被这残酷的清理工作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麻木的沉重。他们还活着,但魂好像丢了一半在那血泥里。
伤兵营的区域扩大了好几倍,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不绝于耳。苏婉和有限的医官们如同永不停止的纺锤,在简易搭起的营帐间穿梭。药材依旧紧缺,很多伤员只能靠着清水和意志硬扛。
熊霸依旧昏迷不醒,被单独安置在一个稍显安静的帐篷里。他庞大的身躯躺在简陋的床板上,呼吸微弱而急促,腰腹间厚厚的绷带不断有血水渗出。窦通每天都要来看好几次,每次都是沉默地站一会儿,然后骂骂咧咧地离开,转头就去催问还有没有更好的伤药。
李莽醒了过来,但左臂传来的剧痛和那种空空荡荡的无力感,让他这个惯用双斧的悍将几乎发疯。他几次试图用右手撑起身子,都被守在旁边的亲兵和医官死死按住。
“李校尉!不能动!伤口再裂开,胳膊就真保不住了!”医官急得满头大汗。
李莽颓然躺倒,望着帐篷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独眼中闪烁着不甘和暴戾的光芒。不能再用斧头,他李莽还是李莽吗?
相比之下,从平皋快马加鞭送来的关于李敢伤势稳定、正在逐步康复的消息,成了众多坏消息中唯一的一点亮色。木头闻讯后,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默默擦拭着李敢那张一直由他保管的强弓,眼中流露出期盼。
中军大帐已重新搭建起来,虽然简陋,但象征着指挥体系的重建。陈骤面前摆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一份是韩迁汇总的初步战果与损失报告,字字泣血:“……初步核查,我军阵亡一万四千七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三千二百余,轻伤无数。陷阵营、霆击营建制十不存三,破军营、射声营亦损失近半。箭矢、军械损耗殆尽,缴获之敌军物资,多已被毁或不堪使用……”
另一份,则是周槐带来的、来自平皋帅府的“嘉奖令”抄本。文书用语华丽,充斥着“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之类的套话,对鹰扬军的惨重伤亡和艰苦卓绝只是一笔带过,反而着重强调“北疆行营总管赵崇指挥若定,调度有方”,并要求陈骤“即刻整饬兵马,清点缴获,详呈战报,以备朝廷查验”。
“指挥若定?调度有方?”韩迁气得脸色发白,“他赵崇除了拖后腿和抢功,还做了什么?!”
周槐相对冷静,但眼神同样冰冷:“将军,赵崇这是要抢功,并且想把我们耗尽力气的鹰扬军,彻底掌控在他手中。他催要详细战报和缴获清单,恐怕没安好心,是想摸清我们的底细,甚至从中罗织罪名。”
陈骤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对赵崇的反应并不意外。飞鸟未尽,良弓已藏;狡兔未死,走狗将烹。自古皆然。
“战报要写,如实写。”陈骤开口,声音平稳,“把我们死了多少人,耗了多少粮草箭矢,一五一十都写上去。让朝廷诸公看看,这北疆的安稳,到底是用什么换来的!至于缴获……”他冷笑一声,“除了那些带不走的破烂,还有什么?慕容坚跑得比兔子还快,还能留下金山银山不成?”
他顿了顿,对周槐道:“给廖文清回信,让他按我们的意思拟写战报。同时,把我们真实的困难,尤其是伤兵的安置和抚恤问题,单独拟一份密折,想办法直送兵部王尚书处。”
“明白!”周槐点头。
“另外,”陈骤目光扫过帐外忙碌清理战场的士卒,“让各部抓紧时间休整,轻伤员尽快归建,重伤员妥善安置。我们要在赵崇反应过来、伸手过来之前,先把鹰扬军的骨架重新搭起来!”
“是!”
命令传达下去,残存的鹰扬军如同受伤的巨兽,在舔舐伤口的同时,也开始警惕地竖起耳朵,感知着来自后方的风。胜利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新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王二狗他们只知道仗打完了,可以喘口气了,却不知道,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悄然拉开序幕。而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将被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