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部退兵的号角声在阴沉的天空下回荡,渐渐远去,最终只留下雨水敲击铁甲和土地的淅沥声。战场上短暂的死寂,比之前的厮杀更让人心悸。
守军们没有欢呼,大多数人只是脱力地瘫坐在泥泞和血泊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连兵器都几乎握不稳。极度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取代了方才死战时的亢奋。
王二狗靠着冰冷的垛口滑坐下来,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他看了看身边,刘三儿正抱着长矛,眼神发直地盯着面前一具被砸得面目全非的铁鹞子尸体,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没死……就挺好。”王二狗嘶哑地说了一句,想拍拍刘三儿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刘三儿回过神,看向王二狗,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队副……俺……俺刚才差点……”
“都一样。”王二狗打断他,“活下来,就是老卒了。”
陷阵营和霆击营的士卒开始默默清理战场。将还有气的同袍小心抬下城墙,送往伤兵营;确认已死的,则集中安置。敌人的尸体则被毫不留情地扔下城墙,堆积在墙根下,任由雨水冲刷。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泥土和死亡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岳斌和窦通在亲兵的搀扶下,巡视着伤亡惨重的防线。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变成冰冷的尸体,两人的脸色都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铁鹞子……名不虚传。”岳斌看着一段被撞得有些松动的墙垛,声音冰冷。
窦通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道:“他娘的,老子霆击营这次算是伤筋动骨了!熊霸那憨子呢?”
很快,有人找到了熊霸。这巨汉正坐在一堆尸体旁,那柄巨大的铁蒺藜骨朵就放在手边,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满是血污和裂口的双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一头疲惫的猛兽。他身上的铁甲遍布刀斧砍痕,幸好甲厚,才没受致命伤。
“没死就行!”窦通走过去,踢了踢熊霸的靴子,“今天你立了大功!回头老子给你请功!”
熊霸抬起头,咧嘴笑了笑,露出憨厚而疲惫的神情:“校尉……俺就是……就是使劲砸。”
望楼上,陈骤并没有因为击退敌军而放松。他俯瞰着满目疮痍的战场和疲惫不堪的军队,眉头紧锁。
“伤亡统计出来了吗?”他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韩迁快步上前,手中拿着刚刚汇总的数据,语气沉重:“初步统计,此战我军阵亡超过一千五百人,重伤失去战力者近千,轻伤无数……陷阵营、霆击营伤亡尤重,建制已残。射声营箭矢存量不足两成,金不换的床弩损毁七架,急需修复。破军营作为预备队投入,亦有数百伤亡。”
三分之一的战损!而且多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这个数字让陈骤的心猛地一沉。鹰扬军的骨头,快要被敲断了。
“冯一刀的捷报,确实提振了士气,但……若慕容坚明日再来一次这样的猛攻……”周槐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慕容坚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喘息。”陈骤目光投向远方慕容部灯火开始点起的连绵大营,“他损失也不小,尤其是铁鹞子,但他兵力雄厚,耗得起。传令下去,连夜抢修工事,补充箭矢、擂石。让金不换想办法,尽快修复床弩,再造些简易的守城器械。告诉胡茬、张嵩,加强夜间侦哨,防止敌军夜袭。”
“是!”
“还有,”陈骤顿了顿,“让苏婉……尽力救治伤员。药材若不够,让廖文清想办法,就算去抢,也要给我弄来!”
命令一道道传达下去,残存的鹰扬军如同受伤的狼群,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准备迎接下一场更加残酷的战斗。
平皋城,将军府(原廖文清主持的后方)。
廖文清面前堆满了从各方汇集来的文书,有阴山前线催要物资的,有平皋城内需要协调的,还有来自帅府的各种询问乃至指责。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对身边的豆子和小六吩咐道:“将前线急需的伤药、麻布、箭杆,立刻组织民夫,通过密道送上去。速度要快,不要怕损耗!另外,以将军府的名义,发布安民告示,通报楼烦大捷,稳定人心,但……暂不提及阴山具体伤亡。”
“是,主簿。”豆子沉稳应道,小六则飞快地记录着。
这时,一名书吏送来一份来自帅府的公文。廖文清展开一看,是赵崇以北疆行营总管名义发来的质问函,措辞严厉,指责陈骤“浪战损兵”、“空耗国力”,并要求详细汇报战况及兵力损失。
廖文清冷笑一声,将公文随手丢在一边:“回复帅府,就说我军正与数倍之敌血战,具体战报待战事稍缓再行呈送。另,再次提请帅府,速拨粮草军械,以支前线!”
他知道这是在敷衍,但此刻必须顶住帅府的压力,不能让前线的将军分心。
慕容部金帐内。
慕容坚脸色阴沉地听着麾下将领汇报损失。铁鹞子折损了近五百骑,普通步兵伤亡超过三千。这个数字让他心头滴血,尤其是铁鹞子,每一个都是耗费巨大资源培养的。
“鹰扬军……果然是一块硬骨头。”慕容坚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陈骤,比我想象的更难缠。”
“大汗,我军兵力仍占绝对优势,明日再加大力度猛攻,必能破城!”一名万夫长请战道。
慕容坚摇了摇头:“强攻代价太大。陈骤显然早有准备,防线坚固,指挥得当。今日若非铁鹞子,恐怕连城墙都上不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传令,明日起,改变战术。各部轮番上前,不分昼夜,持续佯攻、骚扰,疲敝敌军。同时,派小股精锐,绕到阴山两侧,寻找其他可以渗透的小路。我们要耗,也要把鹰扬军耗死在这阴山之下!”
他看向帐中一个一直沉默寡言、面容阴鸷的中年文士:“慕容垂,你负责督造攻城器械,尤其是大型投石机!我要把阴山隘口,砸成齑粉!”
“是,大汗。”名为慕容垂的文士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阴山,伤兵营。
这里比战场更像地狱。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以及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和草药混合气味充斥每一个角落。苏婉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专注和坚定,她的双手早已被血水浸染得看不出原本肤色,依旧快速而精准地为一名腹部被划开的士卒进行缝合。
她几乎感觉不到疲惫,或者说,疲惫早已被巨大的责任感和目睹伤亡带来的心痛淹没。她不敢停,她知道,自己手下快一分,或许就能多救回一条命。偶尔抬头望向隘口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她的心便紧紧揪起。他,还好吗?
深夜,雨渐渐停了。一轮残月在云缝中若隐若现,清冷的光辉洒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凄冷。
王二狗被安排值守后半夜。他裹着湿冷的征袍,靠在垛口后,望着远处慕容大营连绵的灯火和隐约传来的马蹄声,知道敌人的骚扰已经开始了。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藏着一块苏婉之前托人送来的、据说能提神醒脑的草药饼,一直没舍得吃。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
“还得熬啊……”他望着那轮冷月,喃喃自语。身边的刘三儿抱着长矛,已经靠着墙垛沉沉睡去,眉头却依旧紧锁着,仿佛在梦中,依旧在与敌人搏杀。
阴山的夜晚,短暂而漫长。喘息是暂时的,所有人都知道,更残酷的战斗,就在黎明之后。而一股针对鹰扬军后勤和侧翼的暗流,已在慕容坚的谋划中,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