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关的气息被隔绝在阴山以北的凛冽之外。鹰扬军大营的操练未曾有一日停歇,反而因朝廷钦使将至的消息,更多了几分肃杀与紧绷。
疾风骑的校场上,马蹄踏碎残雪,扬起一片白雾。张嵩勒住马缰,看着麾下骑兵演练迂回穿插,眉头微蹙。他目光扫过队伍,猛地喝道:“李顺!”
“末将在!”一名身形精干、面容沉稳的将领应声策马出列,正是疾风骑副校尉李顺。他甲胄整齐,眼神锐利,与周遭骑兵风尘仆仆的模样形成对比,显然并未因连日操练而松懈。
“右翼穿插慢了半拍!若是实战,这股弟兄就得被胡骑兜住!你带一队,再演三次!记住,要快,要狠,打乱即走,不得恋战!”张嵩语气严厉。
“得令!”李顺没有任何辩解,抱拳领命,随即调转马头,点齐一队骑兵,再次发起冲锋。他控马技术极佳,在高速奔驰中依然能保持阵型紧凑,口令清晰果断,三次穿插,一次比一次迅捷精准。
张嵩在一旁看着,紧绷的脸色稍缓。李顺是他得力的臂助,性子沉稳,办事牢靠,阴山之战中负责侧翼掩护和追击,表现出色。只是此人素来低调,不似胡茬、窦通那般引人注目。
“停!”张嵩挥手,“就按这个来!各队自行练习,李顺,你随我来。”
两人驱马来到校场边缘,张嵩低声道:“钦使这几日便到,营中上下都需谨慎。你心思细,疾风骑的军容、内务,还有功绩簿,再仔细核查一遍,莫要出了纰漏,堕了咱们鹰扬军的颜面。”
李顺点头:“校尉放心,末将明白。功绩簿已核对三遍,绝无错漏。军容内务,今日会再巡查一次。”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听闻朝中对此战之功,颇有议论?”
张嵩冷哼一声:“仗是咱们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功劳,由得他们议论?做好本分便是。”他拍了拍李顺的肩膀,“去吧,盯紧点。”
“是。”李顺调转马头,自去安排。
陷阵营的驻地,气氛则要粗粝得多。石墩的操练堪称残酷,新兵们叫苦不迭,连王二狗这样的老兵都觉得有些吃不消。
“没吃饭吗?枪都端不稳!”石墩的吼声如同炸雷,他走到一个双臂发抖的新兵面前,一把夺过长矛,单手平举,纹丝不动,“看见没有?这才叫端枪!在陷阵营,这就是保命的本事!继续!举满一炷香!”
刘三儿站在队列中,咬牙坚持。他感觉双臂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旁边的王二狗低声道:“调整呼吸,腰腹用力,别光靠胳膊。”
刘三儿依言尝试,果然轻松了些许。他感激地看了王二狗一眼。
休息间隙,王小栓顶着寒风送来热水,看着这群累瘫的士兵,咂舌道:“石教头,您这练法,比打胡人还狠啊!”
石墩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懂个屁!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老子这是为他们好!”他接过王小栓递来的热水碗,咕咚灌了一大口,又对王二狗道:“二狗,你队里那几个新兵蛋子,晚上加练半个时辰突刺,你盯着。”
“明白。”王二狗应下。
中军大帐内,陈骤正在听取周槐关于内鬼调查的最新进展。
“……帅府行军司马周焕已认罪,但只承认泄密与传递消息,对那批制式兵器的来源,一口咬定不知情,线索确实在他这里断了。”周槐面色凝重,“老猫那边追查商队和那位已故老部将的侄子,也遇到了阻力,对方似乎有所察觉,抹得很干净。”
陈骤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王帅那边,有何反应?”
“王帅一切如常,对将军您依旧信任有加,全力支持营中事务。只是……”周槐犹豫了一下,“只是对彻查此事,似乎并不积极,甚至暗示……适可而止。”
陈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王潜或许不知详情,但必定察觉此事可能牵扯更广,甚至动摇北疆稳定,故而希望压下。他沉默片刻,道:“知道了。此事暂且搁置,对外宣称内患已除,稳定军心为上。但暗中……不要完全放弃,留意即可。”
“是。”周槐松了口气,他也担心追查过甚,会引起不必要的动荡。
韩迁接着汇报:“将军,各营请功名单及战损抚恤细则已最终核定,请将军过目。钦使预计三日后抵达,一应接待事宜已按惯例准备妥当。只是……”他顿了顿,“按规制,需备宴席犒劳钦使及随行,但营中粮秣……”
“宴席从简,用缴获的胡人酒肉即可,不必额外耗费。”陈骤淡淡道,“鹰扬军不靠这个撑场面。”
“明白。”
伤兵营里,气氛缓和了许多。李敢已经能够靠着枕头坐起来,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木头正一板一眼地向他汇报射声营的整训情况。
“嗯,你做得不错。”李敢声音还有些虚弱,但语气带着赞许,“弩阵乃我军根本,不可懈怠。新兵底子差,就更要严抓。”
“是,校尉!”木头见李敢肯定,心中激动。
苏婉端着药碗走过来:“李校尉,该喝药了。”
李敢接过药碗,眉头都不皱一下,一饮而尽,将空碗递还给苏婉:“有劳苏医官。”他看着苏婉疲惫的神色,诚恳道,“若非苏医官,李敢此番性命休矣。大恩不言谢。”
苏婉微微摇头:“李校尉吉人天相,我只是尽了本分。”她看了看李敢的气色,又道,“再静养半月,应可下地缓慢行走,但若要恢复如初,至少需三月以上。”
李敢点了点头,目光投向帐外操练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知道,自己暂时无法与兄弟们并肩作战了。
夜幕再次降临。王二狗拖着疲惫的身体,监督完新兵的加练,回到营帐。刘三儿已经鼾声轻微,显然累极了。王二狗却没什么睡意,拿出那块苏医官发的小木片,就着微弱的油灯光芒,用炭笔慢慢划拉着。他识字不多,写得很慢,很认真。
他在写豁嘴,写那个总爱吹牛、却在关键时刻为救赵破虏毫不犹豫挡下致命一刀的老兵。他写赵奎,写那个沉默寡言、却总把肉干分给新兵的队正……他把记忆中那些逝去同袍的点点滴滴,尽可能朴实地记录下来。
栓子说得对,得有人记住他们。
帐外寒风呼啸,夹杂着远处营地隐约传来的巡夜口令。钦使将至,封赏在即,但在这北疆前线,活着的人,来不及过多喜悦,只能擦亮兵刃,磨砺筋骨,准备迎接下一场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风雪。
鹰扬军的脊梁,在血与火的淬炼中,正变得愈发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