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并未持续太久,便被更深的疲惫和刺骨的伤痛所取代。鹰嘴崖上下,如同被血水反复冲刷过的屠场,残破的旗帜耷拉着,硝烟与血腥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气味,萦绕不散。
士兵们或瘫坐在泥泞中,目光呆滞;或跪在同伴的尸体旁,发出压抑的呜咽;更多的人则沉默地开始重复那熟悉而残酷的工作——将阵亡同袍与敌尸分开,收敛,将重伤者抬往医棚,轻伤者相互包扎。
缺口处,景象最为惨烈。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将那道豁口重新填满,只是这一次,是用血肉之躯。大牛被熊霸和另一名老兵搀扶下来,他左腿旧伤崩裂,鲜血浸透了裤子,胸前又添了一道刀痕,脸色灰白,但嘴里犹自骂骂咧咧:“狗日的……锤子……真他娘够劲……”熊霸则沉默着,那双蒲扇般的大手上沾满了红白之物,眼神有些空洞,似乎还没从刚才那疯狂的杀戮状态中完全恢复。
韩迁拄着长枪,站在缺口边缘,看着手下士兵清理战场,清点着疾风、劲草两营再次锐减的人数,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岳斌带着陷阵营撤回壁垒,他们同样伤亡不小,反冲锋的辉煌背后是同样沉重的代价,铁战的铁甲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岳斌的左手也被流矢划伤,草草包扎着。
胡茬的骑兵回来了,去时百余骑,回来已不足八十,且人人带伤,战马折损更多。赵破虏几乎是趴在马背上回来的,失血过多让他陷入了半昏迷。胡茬本人肩膀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但他依旧强撑着,向陈骤复命:“都督……没……没宰了那狼崽子,但……搅了他个天翻地覆……”
陈骤逐一巡视,看着这一张张疲惫、伤痛却依旧坚毅的面孔,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胡茬完好的那边肩膀,又看了看昏迷的赵破虏,吩咐军医全力救治。
伤亡统计比昨日更加触目惊心。阵亡人数飙升,重伤者数量激增,轻伤者已无法统计。最要命的是,箭矢彻底告罄,滚木礌石等防御物资也所剩无几。
“都督,是否……再次向后方催请补给?”豆子捧着几乎空了的物资册,声音带着哭腔。
陈骤望着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勾心斗角的行营深处。他知道,再次催请恐怕也是石沉大海。郑长史那些人,只怕正乐见其成。
“不必了。”陈骤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传令,收集所有敌军箭矢,无论完好破损。拆卸所有损坏兵器的木杆,赶制箭矢。将……部分不重要的营帐、辎重车辆,拆了做滚木。”
这是真正的破釜沉舟了。
命令下达,无人抱怨。幸存下来的士兵们,无论是老兵还是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新兵,都沉默地执行着。石墩吼叫着,督促新兵们更加卖力地工作,他知道,多准备一根箭,多一块木头,明天就可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周槐再次找到了陈骤,他脸上带着一丝异样:“都督,那个秃鹫部的小头目……松口了。”
“哦?”陈骤精神微振。
“他说,乌洛兰新汗阿史那祜年轻气盛,急于立威,所以先锋才会如此拼命。但浑邪部的人……似乎并不完全卖力,今日进攻,浑邪部的队伍多在侧翼佯动,保存实力。他还说……后续来的几万大军中,浑邪部占了近万,领兵的是浑邪部大王子,此人……与其父浑邪王不同,据说更贪婪,也更……容易被收买。”
重要的信息!陈骤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联军并非铁板一块,浑邪部保存实力,其王子贪婪……这或许,是绝境中的一丝缝隙?
“还有,”周槐压低声音,“他隐约听说,后方卡我们补给的那个郑姓文官,似乎与浑邪部……有过一些私下接触,只是传闻,无法证实。”
陈骤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郑长史竟敢通敌?!若此事为真,那就不仅仅是掣肘,而是叛国!
“此事严禁外传!”陈骤厉声道。没有确凿证据,动不了郑长史,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小人明白。”
就在这时,负责了望的哨兵发出了急促的警讯:“都督!北方!烟尘!大队骑兵扬起的烟尘!”
陈骤猛地抬头,快步走到崖边极目远眺。只见北方天地相接之处,一道粗大无比的黄色烟尘,正朝着鹰嘴崖方向滚滚而来!那声势,远非此前数千先锋可比!
敌军主力,到了!
压抑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鹰嘴崖。刚刚经历过血战的士兵们,看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烟尘,脸上血色尽褪。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兵力悬殊,物资殆尽,伤员遍地……还能拿什么来抵挡?
陈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腾。他转过身,面向着崖上所有能看见他的将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弟兄们!”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他。
“胡虏的主力,来了!”陈骤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我们,可能都会死在这里。”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掠过残破旗帜的呜咽声。
“但是!”陈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决绝的悍勇,“在我们死之前,要让每一个踏上鹰嘴崖的胡虏记住!这里,是我们用血染红的土地!这里,站着的是大晋的脊梁!就算死,也要掰断他们几颗牙!啃下他们几块肉!让他们从此听到‘鹰嘴崖’三个字,就做噩梦!”
他猛地拔出佩刀,指向北方那滚滚烟尘,怒吼道:“想要老子的命?就拿十倍、百倍的命来换!”
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先嘶吼出声:“杀!”
“杀胡!”
“换命!”
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滚油,压抑的绝望瞬间被点燃成疯狂的斗志!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挣扎着站起,举起手中残破的兵刃,发出震天的怒吼!连那些重伤员,也挣扎着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最后的光芒。
岳斌握紧了刀,韩迁挺直了脊梁,胡茬咧嘴露出染血的牙齿,大牛挣扎着想站起来,被熊霸死死按住,却依旧挥舞着拳头怒吼。石墩独眼赤红,冯一刀骂着最脏的脏话,豆子和小六抱在一起,浑身发抖,却也跟着呐喊。
陈骤看着这群追随他赴死的将士,胸中豪气与悲凉交织。他抬头看了看如血残阳,又望向南方,心中默念:婉娘,抱歉,或许……要食言了。
随即,他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各就各位!准备……死战!”
血色残阳下,伤痕累累的鹰嘴崖,与远方那吞噬而来的烟尘,形成了绝望而壮烈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