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寒冷。火把的光芒在沾满血污和露水的岩石上跳跃,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到麻木的脸。北侧山梁的争夺战虽然取胜,但代价惨重。疾风营伤亡近百,劲草营的援兵也折损了三十多人,栓子胸骨塌陷,内伤极重,被紧急抬了下去,能否活下来犹未可知。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一种绝望的沉寂。士卒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场,将同袍的遗体与胡虏的尸体分开,动作机械而缓慢。每一次弯腰,都可能耗尽他们最后一丝气力。
陈骤的左臂伤口被随军医官重新处理,割掉些许腐肉,撒上金疮药,剧烈的疼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但他咬紧牙关,一声未吭。他拒绝了医官让他休息的建议,用一块干净的布条草草吊住手臂,再次走上指挥石台。
天边泛起一丝灰白,如同久病之人的脸色。借着微光,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隘口内外一片狼藉。壁垒破损,工事残败,尸骸枕藉。
韩迁拖着疲惫的身躯前来汇报,他左肩裹着厚厚的绷带,声音沙哑:“指挥使,伤亡已经初步清点……另外,劲草营那边,军心初步稳定,几个刺头已经处置了。”
陈骤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望着北方乌洛兰大营的方向。那里炊烟袅袅,似乎正在为新一轮的进攻做准备。
“让还能动的弟兄,轮流休息一个时辰。抓紧时间修复工事,尤其是北侧山梁被突破的地段。告诉韩迁,把他手下最得力的队正派过去督工。”陈骤的声音同样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另外,派人去看看石墩怎么样了。”
“是。”韩迁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指挥使,您也休息一下吧,这里末将先盯着。”
陈骤摆了摆手,没有说话。他现在不能休息,士气如同绷紧的弓弦,稍一松懈就可能断裂。他必须站在这里,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
他走下石台,开始巡视防线。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血块和泥泞上。他看到大牛靠在一段残破的壁垒后,鼾声如雷,腿上包扎的布条渗出血迹,手里却还死死攥着一把短斧。他看到几个劲草营的新兵,脸色苍白地搬运着石块,眼神里还残留着昨夜激战的恐惧,但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顿。他看到老猫手下的斥候,带着满身疲惫和新的伤痕,沉默地穿梭在防线之间,补充着被破坏的警戒哨。
他特意去了一趟临时安置重伤员的山洞。里面气味混浊,呻吟声不绝于耳。军医和有限的辅兵忙碌着,但显然人手和药材都捉襟见肘。他看到了昏迷不醒的栓子,呼吸微弱。也看到了被安置在角落的石墩。
石墩的情况比栓子稍好,已经苏醒,但脸色蜡黄,胸口包裹的纱布下,那道被马槊划开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他看到陈骤,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陈骤按住他,声音放缓了些,“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石墩声音虚弱,但眼神依旧带着那股憨直的倔强,“就是……浑身没劲,憋得慌。听说……昨夜打得很凶?”
“嗯,打退了。”陈骤简短地回答,不想让他多耗心神,“好好养伤,锐士营还需要你这把力气。”
石墩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
离开伤员处,陈骤的心情更加沉重。精锐老兵不断折损,新兵尚未完全成长,药品短缺……每一个问题都如同沉重的枷锁。
晌午时分,老猫带回了新的情报。他的脸色比昨夜更加难看。
“乌洛兰本部正在打造更多的攻城梯和简易冲车,看来是准备强攻隘口。另外,浑邪部那边……”老猫顿了顿,“他们增兵了。又来了大约一千五百人,都是步卒,携带了大量的土袋和木板。”
“土袋和木板?”陈骤目光一凝,“他们想填平陷坑,架设通道?”
“看样子是。他们似乎放弃了从西侧山梁强攻的想法,转而想要稳扎稳打,逐步推进,用人数和物资堆出一条路来。”老猫语气凝重,“而且,他们和乌洛兰人之间,似乎建立了更有效的联络方式,不再各自为战。”
陈骤的心沉了下去。最坏的情况正在变成现实。两部敌军不再互相猜忌掣肘,而是开始协同。乌洛兰正面强攻吸引注意,浑邪部则从西侧小路稳步推进,一旦让他们打通道路,与乌洛兰主力汇合,黑风隘将腹背受敌,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浑邪部动作不快,但很坚决。照这个速度,最多三天,他们就能将小路出口到我们西侧防线之间的障碍基本清除。”
三天!
陈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三天,他必须在这三天内,找到破局之法,或者,做好与敌军主力在这狭窄隘口决一死战的准备。
他回到指挥位置,召来了韩迁和几名核心军官。
“情况你们都知道了。”陈骤没有隐瞒,直接将老猫的情报告知众人,“三天,我们最多只有三天时间。”
众人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指挥使,是否向王都尉求援?”一名疾风营的队正忍不住道。
“援军或许已在路上,但我们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此。”陈骤摇头,“王都尉要应对敌军主力,压力同样巨大。我们必须靠自己,至少再守七天!”
七天!听到这个数字,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
“韩校尉。”
“末将在!”
“从即日起,所有士卒,口粮减半。节省下来的粮食,优先保证伤号和即将参与战斗的弟兄。”
“……是。”韩迁喉咙动了动,艰难应下。这意味着,所有人都要饿着肚子守关。
“传令下去,收集所有能用的箭矢,尤其是弩箭。将损坏的兵器回炉,赶制箭簇。多备滚木礌石,将隘口内能拆的,都拆了用上!”
“是!”
一道道近乎残酷的命令下达,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真正的破釜沉舟了。
陈骤走到隘口最前沿,看着下方正在集结、准备新一轮进攻的乌洛兰士兵,又望向西侧那条正在被浑邪部一点点“啃食”的小路。
他摸了摸腰后那半截冰冷的断矛,又想起苏婉给他包扎时那微凉的手指和担忧的眼神。
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他转身,面向身后那些面带菜色、眼神却逐渐被绝境逼出凶光的士卒,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横刀:
“弟兄们!胡狗想困死我们,饿死我们!你们答应吗?”
短暂的沉默后,是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咆哮:
“不答应!”
声音汇聚,虽然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砺骨般的决心,在这绝险的黑风隘中,凛然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