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散尽,补充的五十名轻伤愈老兵已经沉默地融入队列。他们大多来自王都尉麾下其他都队,经历过战事,脸上带着伤疤和疲惫,但眼神锐利,动作干练。看到“骤雨”队这群浑身裹伤、却煞气未减的残兵,新来的老兵们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无需多言,能从那等血战中活下来,本身就是实力的证明。
陈骤简单地将任务重申了一遍——清剿溃兵,前出巡弋,牵制鹰嘴滩。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条理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队伍开始整装,检查兵器,分配箭矢干粮。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争执声从医疗营那边传来。
“……老子说了!不走!耳朵聋了吗?!”是老王的声音,嘶哑却激动。
陈骤眉头一拧,快步走过去。
只见老王独臂撑着地想站起来,脸色因失血和愤怒而涨红。一名医官和两个民夫正试图劝他躺回担架上去。苏婉站在一旁,脸色为难。
“怎么回事?”陈骤沉声问道。
那医官见陈骤过来,连忙道:“陈队正,您来得正好!王老哥这伤势,臂骨断裂,失血过多,必须立刻送回后方大营静养,否则这条胳膊怕是……”
“放屁!”老王猛地打断他,独眼(另一只眼被血污糊住)瞪着陈骤,“队正!你别听他们聒噪!老子就是胳膊使不上劲,腿又没断!弓拉不了,还不能给你们了敌望风?不能帮你们训训那帮新来的兔崽子怎么认旗号?让老子回去躺着等死?老子不干!”
他激动之下,伤口崩裂,血又从草草包扎的断臂处渗了出来,染红了粗布。
苏婉上前一步,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王老哥,你的伤势非同小可,强行留下,若引发溃烂发热,必有性命之忧。这不是逞强的时候。”她说着,目光却看向陈骤,带着一丝提醒,甚至是一丝请求。她希望陈骤能明白利害,劝服这个倔强的老兵。
陈骤看着老王。这个从黑石谷就跟着自己、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关键时刻总能顶上的老弓手,此刻像一头受伤却不肯离开狼群的老狼,独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坚持。他知道老王怕什么,怕被抛下,怕离开这群生死与共的弟兄,怕在后方无所事事地等待未知的消息,那比死了还难受。
陈骤又看了一眼苏婉,看到她眼中的担忧和坚持。他明白她是对的。
沉默了片刻,陈骤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的争执:“老王,队里现在缺个眼睛尖、耳朵灵的哨长,负责统筹了望、传递讯号、识别敌踪。这活儿,要经验,要稳当,不用抡刀砍人,但比砍人还紧要。你,能干了吗?”
老王愣了一下,独眼猛地亮起,如同灰烬中复燃的火星,他挣扎着用独臂捶了捶胸口,嘶声道:“能!队正!只要让老子留下,干啥都行!老子就是只剩一只眼,也比那些新兵蛋子看得远!”
那医官还想说什么,陈骤抬手止住了他,目光转向苏婉,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队正的决断:“苏医官,他的伤,还得劳你费心,尽量处理稳妥。我会安排两人专门照料他,绝不让他再动武出力。但这个人,我得留下。‘骤雨’队,不能少了他这双眼睛。”
苏婉看着陈骤,又看看因能留下而激动得浑身发抖、却又因疼痛而龇牙咧嘴的老王,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既如此……我会尽力。但若他伤势恶化,必须立刻送走,否则……”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眼神里的严肃说明了一切。
“多谢。”陈骤点了点头,然后对老王喝道,“听见没?老实待着养伤!再瞎折腾,老子亲自把你绑回去!”
“哎!听队正的!”老王咧开嘴笑了,尽管因为疼痛笑得比哭还难看,却心满意足地瘫坐回去,任由苏婉重新给他处理崩裂的伤口。
陈骤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已经集结完毕的队伍。大牛、小六等人看到老王留下,似乎也都松了口气,队伍那股残存的血气仿佛又凝聚了几分。
出发前,陈骤从怀里掏出那面破损不堪、染满血污的“陈”字认旗。旗面被撕开了好几道口子,边角烧焦,字迹模糊。他沉默地看着这面旗帜片刻,然后找来一根稍长的矛杆,仔细地将旗帜重新绑好。
他没有将这面残旗交给旗手,而是亲自握在了手中。
“出发!”
他低沉下令,手持残破的战旗,一瘸一拐,却步伐坚定地走在队伍最前面。身后,是互相搀扶的二十余名原“骤雨”老底子,以及五十名沉默跟随的补充老兵。
阳光终于穿透晨雾,照在那面猎猎作响的残旗上,也照在苏婉凝望他们离去的眼眸中。她手里还捏着一块刚刚从袖中拿出的、沾染了些许血污却依旧坚硬的饴糖,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将其小心地收了起来。
落马涧的山风吹拂,带着凉意,也送着这支伤痕累累却倔强前行的队伍,消失在密林深处。他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鹰嘴滩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