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洛兰人的进攻,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至。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撼动堤坝的巨浪,而是持续不断的、令人疲惫的拍击。
重骑的锋芒受挫,乌洛兰指挥官似乎改变了策略。大队的“铁鹞子”撤回本阵休整,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步跋子和轻骑的轮番冲击。他们不再寻求一击必杀,而是像狼群一样,不断撕咬、消耗着锐士营本已残破的防线和所剩无几的体力。
太阳升高,温度略有回升,冻土变得泥泞,混合着暗红的血水,让战场更加污秽不堪。
陈骤左臂的伤口被土根用撕下的战袍下摆死死勒住,鲜血仍不断渗出,将布条浸透。他拒绝了被换下防线,依旧站在最前沿,只是手中的长矛换成了更便于单手持握的横刀。每一次挥刀,左臂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的眼神依旧冷冽,每一次出刀都精准而致命,仿佛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防线各处都在苦苦支撑。
大牛的左部几乎打光了,他本人也身披数创,原本洪亮的嗓门变得嘶哑,只能挥舞着卷刃的横刀,带着最后几十个弟兄,一次次将试图攀爬矮墙的胡虏砍下去。
石墩被紧急抬到了后方伤兵聚集处,昏迷不醒。栓子那一箭救了他,但胸前那道被马槊划开的伤口极深,失血过多,气息微弱。军中医官看了一眼,只是摇了摇头,简单敷上金疮药便去救治其他还有希望的人。
胡茬的突击队名存实亡,只剩下不到十骑还能坐在马上,人人带伤,战马也折损大半。
老王的辅兵和轻伤员全都顶了上去,连负责记录文书、平日里几乎不碰刀兵的豆子和小六,也捡起了地上的兵器,脸色惨白地站在队列末尾。
冯一刀成了右翼防线的实际支柱。他沉默地杀戮着,刀法依旧狠辣,但动作间也显出了疲态。他身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有胡虏,也有熟悉的同袍。
李顺所在的什队几乎被打残,什长阵亡,他握着滴血的矛,看着周围倒下的同伴,眼神从最初的恐惧,逐渐变得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凶狠。当一个胡虏嚎叫着冲向他时,他竟不闪不避,嘶吼着将长矛狠狠捅进了对方的肚子,任由对方的弯刀在自己肩头划开一道血口。
“狗日的……”他喘着粗气骂道,不知是在骂胡虏,还是在骂这该死的世道。
伤亡数字已经无法统计,也无人再去统计。每个人都清楚,锐士营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陈骤再次挥刀劈翻一名步跋子,脚下微微一晃,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失血和过度消耗正在迅速吞噬他的体力。他拄着刀,剧烈喘息着,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
土根慌忙扶住他,脸上满是焦急:“司马!你得下去歇歇!”
陈骤推开他,目光扫过战场。防线如同一条遍体鳞伤、随时可能断裂的绳索,在胡虏持续不断的拉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还能撑多久?半个时辰?一刻钟?
就在这时,一直待在后方、负责监视降卒的瘦猴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带着异样的神色。
“司马!杜……杜衡他们……”
陈骤心头一凛,难道这些降卒要趁机作乱?他握紧了刀柄,眼中闪过杀机。
“杜衡带着那些降卒,过来了!他们……他们拿着兵器!”瘦猴喘着气说道。
陈骤猛地转头,果然看到杜衡领着大约五六十名降卒,穿过了营寨内部,正朝着防线缺口的方向跑来。他们手中拿着简陋的刀矛,有些人甚至只拿着削尖的木棍。
“他想干什么?”土根立刻挡在陈骤身前,紧张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杜衡跑到近前,他身上没有甲胄,只穿着一件脏破的号衣,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看了一眼惨烈无比的防线,又看向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陈骤,深吸一口气,抱拳道:“陈司马!我等虽是降卒,亦是晋人!岂能坐视胡虏屠戮同袍?请司马准许我等上前,填补缺口,虽死无憾!”
他身后的降卒们也纷纷喊道:“请司马准许!”
陈骤死死盯着杜衡的眼睛,那里面有关切,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想要证明什么的急切和赎罪的渴望。他瞬间明白了,杜衡这是在赌,赌一个融入锐士营的机会,赌一个在绝境中挣命的机会!如果他们此刻作乱或逃跑,乱军之中或许能活,但日后在晋军中将再无立足之地。而若在此刻挺身而出,哪怕战死,也能洗刷降卒的耻辱。
是真心,还是假意?陈骤没有时间去细细分辨。防线急需生力军,哪怕是不可靠的生力军。
他缓缓抬起滴血的横刀,指向那个由尸体和破碎车辆堆积而成的、仍在被胡虏猛攻的缺口,声音沙哑如铁:
“那里,缺人。”
杜衡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重重抱拳:“遵命!”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降卒吼道:“弟兄们!是汉子的,跟老子上!让胡狗和锐士营的兄弟们都看看,咱们不是孬种!”
“杀!”
几十名降卒,如同注入干涸河床的一股浊流,嚎叫着冲向了最危险的缺口,迅速与正在进攻的胡虏步跋子绞杀在一起。他们的加入,并不能立刻扭转战局,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一圈微澜,暂时缓解了缺口处巨大的压力,也让几乎绝望的守军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陈骤看着杜衡挥舞着一柄捡来的长刀,奋力砍杀的身影,又看了看北方似乎无穷无尽的敌潮,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这点微澜,能在这片血海尸山中持续多久?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偏西。
王都尉的主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