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驱散了晨雾,也照亮了饮马河畔修罗场般的景象。尸骸堆积,断箭残兵随处可见,凝固的暗红血迹将枯黄的草地染得斑驳陆离。
锐士营的士卒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吞咽着冰冷的干粮,检查着手中的兵器甲胄。经过一夜休整,体力恢复了些许,但每个人脸上都刻着深深的疲惫和更深的凝重。昨日的血战已经足够残酷,而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只会更糟。
陈骤将那半截断矛插在腰后,登上了望楼。北方,乌洛兰大营的喧嚣更甚昨日,号角连绵,烟尘腾起,显然正在大规模调动。
“妈的,今天是要动真格的了。”大牛骂骂咧咧地走到陈骤身边,看着对面那如同乌云压顶般的军阵。
石墩沉默地擦拭着新换的一柄长柄战斧,斧刃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老猫带着一身露水回来,脸色比昨夜更加难看:“司马,看清了。他们……出动了‘铁鹞子’。”
“铁鹞子?”陈骤瞳孔一缩。他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乌洛兰大汗麾下最精锐的重甲骑兵,人马皆披重甲,冲锋起来如同移动的铁墙,是攻坚破阵的绝对利器。
“大约三百骑,在阵后集结。还有,步跋子比昨天更多了,至少八百人。”老猫的声音干涩。
压力如山般袭来。三百重骑,加上近千步跋子,辅以两翼数千轻骑的牵制,乌洛兰人这是要不惜代价,一举碾碎他们这道防线。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退路。
陈骤深吸一口气,冰冷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他转身,面向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士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
“弟兄们!都看到了!胡狗把看家的铁疙瘩都搬出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此刻却同样紧绷的脸。
“怕不怕?老子也怕!但怕有个鸟用!”
“身后就是幽州,就是咱们的父母妻儿!我们退了,胡骑的马蹄就会踏碎他们的田埂,烧掉他们的房屋!我们在这里多顶一刻,后方的父老就多一刻准备,王都尉的主力就多一刻布防!”
“我们是锐士营!朝廷挂了号,永固的营头!野狼谷我们杀出来了,灰雁口我们闯过来了!今天,在这饮马河,要让胡狗知道,什么叫啃不动的硬骨头!”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刀尖直指北方汹涌而来的敌军:
“今日,有我无敌!锐士营——”
“死战!”
最后两个字,他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声音撕裂了清晨的空气。
短暂的沉寂后,防线上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死战!”
“死战!”
士气在绝境中被强行点燃。大牛红着眼珠子吼道:“左部的,都听见了?死战!谁他娘后退一步,老子先砍了他!”
石墩举起战斧,沉默却坚定。
胡茬舔着嘴唇,看着远处那支缓缓启动的黑色重骑洪流,握紧了马刀。
乌洛兰人的进攻开始了。依旧是步跋子在前,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迈着沉重的步伐逼近。但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了他们,死死盯住了后方那支开始缓慢加速的“铁鹞子”。
重骑兵的启动很慢,但一旦速度提起来,便是毁灭性的。
弓弩手们拼命地发射,箭矢叮叮当当地撞击在步跋子的橹盾和铁甲上,效果寥寥。步跋子们顶着箭雨,沉默而坚定地靠近,他们知道,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们。
五十步,三十步……
步跋子再次与防线狠狠撞在一起,肉搏战瞬间白热化。比昨日更加惨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杀招在后面。
就在这时,乌洛兰中军号角声陡然变得高亢凌厉。
一直在后方蓄势的“铁鹞子”终于动了!
三百重骑,排成紧密的楔形阵,开始小跑,然后慢跑,最后化作一股无可阻挡的钢铁洪流,大地在他们的蹄下剧烈颤抖,轰鸣声掩盖了战场上所有的厮杀声。他们的目标,直指昨日被反复冲击、今日又在步跋子猛攻下显得摇摇欲坠的防线中段!
“稳住!长矛!顶住!”石墩的吼声在铁蹄轰鸣中显得微弱。他和他右部的长矛手们,将是最先承受这股毁灭冲击的人。
陈骤瞳孔紧缩,他知道,单靠长矛和车阵,绝对挡不住重骑的正面冲锋!
“胡茬!带你所有的人,从侧翼,撞他们的腰眼!能迟滞一刻是一刻!”这是近乎自杀的命令,但陈骤别无选择。
胡茬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吼道:“突击队,跟老子上!”
六十余骑锐士营骑兵,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迎向那钢铁洪流,试图从侧面进行骚扰和撞击。
同时,陈骤对弓弩手咆哮:“火箭!瞄准马腿!扔火油罐!快!”
有限的火箭和火油罐被集中起来,向着奔腾而来的重骑阵前抛射而去。几匹战马被火箭射中或是被火油溅到,受惊人立,稍稍搅乱了前排的阵型,但相对于整个冲锋洪流,效果微乎其微。
胡茬的突击队撞上了“铁鹞子”的侧翼。马刀砍在厚重的马甲上,只能迸溅出火星,而胡虏重骑的长矛和马槊,却轻易地刺穿了锐士营骑兵单薄的皮甲。一个照面,胡茬身边就有十几骑连人带马被捅穿挑飞!胡茬本人也被一杆马槊擦过肋部,鲜血瞬间染红了战袍,他死死控住受惊的战马,红着眼继续劈砍。
“石墩!闪开!”陈骤看到重骑前锋已经近在咫尺,对着石墩的方向狂吼。
但已经晚了。
轰!!!
如同惊涛拍岸,钢铁洪流狠狠地撞上了晋军防线!
木制的车阵如同纸糊般被撕裂、撞碎!手持长矛的士卒连人带矛被撞得筋断骨折,倒飞出去!厚重的盾牌在战马的冲撞下变形、碎裂!
石墩狂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战斧劈在一匹重骑的马脖子上,那战马哀鸣着倒下,将背上的骑士甩出。但下一刻,另一名重骑的长矛如同毒蛇般刺来,石墩勉强用斧柄格开,巨大的力量却震得他虎口崩裂,战斧脱手,整个人被后续涌来的铁骑洪流淹没……
防线,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口子!
无数的“铁鹞子”顺着缺口涌入,开始向两翼席卷,屠杀着失去阵型保护的晋军步卒。
完了吗?
陈骤看着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缺口,看着在铁蹄下哀嚎挣扎的弟兄,眼睛瞬间赤红。
他一把抓起身边一杆备用的长矛,对身后仅存的亲兵和能动的士卒吼道:
“跟老子填上去!堵住缺口!”
他第一个逆着溃散的人流,冲向了那钢铁与死亡交织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