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烽燧堡内,篝火成了唯一的温暖和光明来源。寒风从坍塌的墙垛缺口呜咽着灌入,吹得火苗摇曳不定,在士卒们疲惫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营地分区明确。左部、右部分别占据了堡内相对完好的两处营房,中军辅兵和辎重则集中在较为避风的角落。斥候队轮班休息,一半人在堡墙残垣上警戒,另一半人裹着毛毡,抱着兵刃,挤在火堆边和衣而卧,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陈骤的临时指挥所设在烽燧底层一个还算完整的石室里。老王、大牛、石墩、老猫,以及负责亲兵和辅兵的土根、李三聚集在此,进行着一天行军的总结和第二天的部署。
“第一天,走了三十里,比预定慢了五里。”老王用独臂在地上简单划拉着,“三个崽子崴了脚,一个斥候摔伤,马杀了。辎重车陷了两次,损耗了些力气。总体……没出大乱子。”
大牛瓮声道:“新兵蛋子还是软脚虾,走点路就呲牙咧嘴。明天得再催紧点!”
石墩补充:“右部那个冯一刀,操练还行,就是眼神不太服管。我让胡茬和哑巴多盯着点。”
老猫汇报了斥候侦察情况:“周围十里内未见异常。赵驴蹄说的那条猎道核实了,确实能走,但狭窄难行,可作为应急撤离或奇兵路线。栓子在山林里发现了些陈旧的车辙和马蹄印,方向往北,时间不好判断。”
陈骤默默听着,抓起一根树枝,在老王画的地图上点了点灰雁口的大致方位:“慢点不怕,稳当第一。咱们是去扎钉子,不是去送死。老猫,明天斥候再放远些,重点摸清灰雁口周边二十里内的水源、高地、以及有无敌人活动的 痕迹。大牛、石墩,管好你们的人,行军纪律不能松,但也要让弟兄们吃上热食,保住体力。”
他目光扫过众人:“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糇,五百人的性命攥在咱们手里。都警醒点,把自己的摊子看好。”
“明白!”众人肃然应道。
军官会议散去,各自回营督促部下休息。陈骤在土根的护卫下,巡视营地。
左部的营房里,鼾声已起。大牛粗犷的嗓音在低声训斥几个还在偷偷说话的新兵:“赶紧睡!明天还要赶路,谁再嚷嚷,老子把他丢出去喂狼!”角落里,木头把自己那份马肉汤省下了一半,递给手下那个叫李顺的胆小辅兵:“多吃点,长力气,明天走快点就不怕了。”李顺感激地接过,小口喝着。钱四则靠墙坐着,默默检查着自己什里每个人的兵器和鞋履。
右部的营房相对安静些。石墩盘坐在门口,像一尊石像。胡茬和哑巴靠在一边,胡茬正用一块磨石细细打磨自己的刀,哑巴则闭目养神,耳朵却微微动着,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冯一刀独自躺在稍远的草铺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被烟火熏黑的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在中军辅兵和辎重堆放处,火光映照下,豆子和小六正蹲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块粗麻布,上面放着木牍和炭笔。李三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清点物资。
“今日消耗黍米三斛,盐二升,伤药用去止血散一份……”豆子一边低声念着,小六一边用炭笔在木牍上吃力地记录着歪扭的字迹。
“辎重车检查完毕,三号车左轮辐条有裂痕,已用备用木料加固,但需密切留意。”小六补充道,抬头看向李三。
李三点点头:“嗯,记下来,明天行军途中多盯着点三号车。你俩也赶紧弄完去睡,明天还得早起。”
“知道了,三叔。”豆子应道,和小六继续埋头核对。他们虽然年纪小,但做事认真,这文书和辎重记录的活计,渐渐也得心应手起来,成了老王和李三的得力帮手。
堡墙之上,哨兵在寒风中搓着手,努力睁大眼睛盯着漆黑的荒野。猴三带着一队斥候刚换岗下来,冻得鼻涕横流,瘦猴低声咒骂着这鬼天气,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囊偷偷抿了一口,被猴三瞪了一眼,悻悻收起。
陈骤走到堡墙缺口处,望着外面无边的黑暗和飘落的雪花。土根默默将一件厚毛毡披在他身上。
“土根,怕吗?”陈骤忽然问。
土根愣了一下,挠挠头:“跟着狗剩哥,不怕!”
陈骤笑了笑,没说话。不怕是假的,但他需要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他拍了拍土根结实的肩膀:“去歇着吧,下半夜还要轮值。”
“俺不困!”土根挺起胸。
“这是军令。”
“……诺。”
就在这时,堡墙西侧隐约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像是石子滚落。
“嗯?”陈骤和墙上的哨兵瞬间警觉。
几乎同时,下面营地里,原本闭目养神的哑巴猛地睁开了眼睛,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老猫如同幽灵般从休息处窜出,打了个手势,瘦猴和栓子立刻带着几个斥候,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西侧的黑暗中。
营地里不少老卒也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新兵们则有些骚动,被身边的军官低声喝止。豆子和小六也停下了手中的活,紧张地望向黑暗处,下意识地靠拢在一起。
片刻之后,瘦猴等人押着一个穿着破烂皮袄、冻得瑟瑟发抖的半大孩子回来了。
“司马,是个半大崽子,在堡子外面探头探脑,像是附近的流民。”瘦猴汇报。
那孩子约莫十三四岁,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包袱。
陈骤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些:“娃子,别怕。我们是官军。你从哪里来?家里人呢?”
那孩子看着陈骤,又看看周围凶神恶煞的军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老王让人拿了块热饼子和一碗热汤过来。孩子看到食物,眼睛亮了一下,接过饼子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伸脖子。
等他缓过气,才断断续续地说,他叫阿草,是北面几十里外一个村子的,村子前些日子被不知道哪来的马匪洗了,爹娘都死了,他跟着几个村民逃出来,走散了,看到这里有火光,想来找点吃的。
“马匪?什么样的马匪?有多少人?往哪个方向去了?”老猫立刻追问。
阿草茫然地摇头:“好多……骑着马,拿着刀,见人就砍,抢东西……往北边跑了……”
陈骤和老王对视一眼,神色凝重。看来灰雁口附近,果然不太平。这阿草的出现,既是预警,也提供了一个潜在的信息来源。
“让他今晚跟着辅兵队休息,给他点吃的。”陈骤对李三吩咐道,又看了看那孩子,“明天再说。”
李三点头,对旁边的豆子和小六示意:“你俩带他过去,找个暖和角落,再给他弄点热水。”
豆子和小六应了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豆子试着对阿草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跟我们来吧,别怕。” 小六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流民少年。
这个小插曲让营地的气氛更加紧绷。未知的威胁,如同堡外深沉的夜色,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陈骤回到石室,却没有睡意。他拿出苏婉给的药包,嗅着里面淡淡的草药气息,又摸了摸怀里那块用油纸包好的饴糖。烽燧之外,是杀机四伏的北疆;烽燧之内,是五百条倚赖他生存的性命,还有一个刚刚失去一切的流民孩子。而像豆子、小六这样的少年,也在这残酷的环境中,被迫迅速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