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冷的声音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陈骤心头因窘迫而升起的邪火。
他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医官学徒,脸上还带着血污,手指僵在半空,一时有些发愣。
那辅兵头目显然认得这女子,脸上的不耐收敛了些,嘟囔道:“苏医师,是这么个理儿,但这弟兄好像……”
被称作苏医师的女子——苏婉,没有理会头目的嘟囔,只是平静地看向陈骤,又重复了一遍:“队正?可需帮忙核对?”
陈骤猛地回过神,有些狼狈地收回沾血的手指,在破烂的衣襟上胡乱擦了擦,闷声道:“……有劳。”
苏婉微微颔首,上前一步,接过辅兵头目手里的册子,纤细却沾着药渍的手指快速点过那几个破袋子里的粟米和一小包粗盐,又拿起那少得可怜的伤药包掂了掂。
“粟米数目大致对,但掺了不少沙砾稗子。粗盐不足量,约少了三成。伤药……只有止血散,且份量最多够五人用。”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抬眼看向那辅兵头目,“这位大哥,如今城中伤患众多,药石紧缺我等知晓,但既立了名目发放,还望按数拨付,前线搏命的弟兄们等着救急。”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
辅兵头目脸上有些挂不住,支吾道:“这个……苏医师,你也知道,刚破城,乱糟糟的,各处都缺,能拨下这些就不错了……”
“正因刚破城,才更不能寒了将士之心。”苏婉语气依旧平淡,却一步不让,“若人人克扣,谁还愿效死力?还请按数补足,至少,伤药需够数,我那边还有几个重伤的弟兄等着用药。”
陈骤在一旁听着,看着这女子为自己这刚冒牌的队正和手下几个残兵争抢那点微末物资,心头莫名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感激,也有些不是滋味——竟要一个女子来替他出头。
那辅兵头目似乎也有些忌惮苏婉这较真的劲儿,或许是怕她捅到更上面去,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又掏摸出一小包伤药扔了过来:“得得得,就这些了,再多真没了!签押签押!”
苏婉这才将册子递到陈骤面前,指尖在需要按手印的地方轻轻一点:“队正,按这里即可。”
陈骤看了她一眼,没再用自己的血,而是依言在旁边墨盒里蘸了蘸,在那指定的位置用力按下一个粗糙的红印。
手续办完,辅兵头目像躲瘟神一样赶紧走了。
陈骤看着地上那点可怜的粮秣和伤药,又看了看身边几个眼巴巴望着他的弟兄,尤其是那个腿上还嵌着半截箭簇、脸色惨白的老兵,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队正”这两个字沉甸甸的压力。
这些东西,怎么分?
以前老队正在时,自有规矩,他只管打仗吃饭。现在,这难题落到了他头上。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粟米,沙子硌手。他眉头拧成了疙瘩。
苏婉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看了看那几个伤员,尤其是那个腿伤的老兵,对陈骤道:“陈队正,若信得过,这些伤药我可代为处理。重伤者需优先用药,轻伤者可先用清水清洗,待我稍后从营中再寻些草药来敷上。”
陈骤抬起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点了点头:“……多谢。”
苏婉不再多言,立刻蹲下身,打开药包,开始熟练地为那腿伤的老兵检查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她的动作轻柔却利落,神情专注,仿佛周围的血污和混乱都不存在一般。
陈骤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开始处理第一个难题——分粮。
他没念过书,不懂什么公平道理,但他有最朴素的战场逻辑。
“大牛,”他指了指那袋掺沙的粟米,“你力气大,把这些粟米拿到那边,找个能筛的东西,尽量把沙子筛掉些。筛干净了,再按……按七份分。”他顿了顿,补充道,“受伤的,尤其是重伤的,多分半勺。”
大牛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陈骤会让他干这个,但还是瓮声瓮气地应了:“诺!”拎起米袋就走。
“瘦猴,”陈骤又看向哼哼唧唧的瘦猴,“别躺尸了,去找点干净的水来,越多越好。弟兄们要喝,伤口也要洗。”
瘦猴苦着脸,但看着陈骤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找容器去了。
“老王,”陈骤对老王道,“你看着点周围,也盯着点分粮,别让其他队的人浑水摸鱼过来顺东西。”老王经验老,做这个最合适。
老王点点头,没说话,默默走到一旁警戒。
最简单的命令,却立刻让这几个残兵有了事做,不再是茫然地瘫坐等死。那另外两个原本有些不服气的老兵,看到陈骤处理事情虽粗糙直接,却也在理,眼神里的抵触稍稍淡了些。
陈骤自己则拿起那包粗盐,掂量了一下,小心地分成七小份,用破布包好。他知道,这玩意关键时刻能吊命。
等他分好盐,苏婉也已经为那个腿伤的老兵处理好了伤口,正用清水清洗另一个弟兄胳膊上的刀口。
陈骤走过去,将一份盐塞进那腿伤老兵手里,又拿起一份,迟疑了一下,递向苏婉:“苏……医师,这个,给你。”
苏婉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陈骤有些窘,粗声粗气道:“你帮了我们,不能白忙活。这点盐……或许你用得上。”他知道医营那边条件也好不到哪去。
苏婉看着他那张还带着稚气却故作凶狠的脸,以及那递过来的、用脏破布包着的一小撮盐,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医营有配给。这些,留给你的弟兄吧。”
她站起身,背起药箱:“伤处都已简单处理,切记保持洁净,勿要沾泥污水。我晚些时候再来看。”说完,对他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身走向另一处需要救治的伤兵聚集地。
陈骤捏着那包盐,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中,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当这个队正,好像……也不全是糟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