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泽安抱着昏迷不醒的陆知行,步履匆匆地回到风云山庄在徐州的临时宅邸。他一声令下,原本静谧的院落立刻如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忙碌起来。
下人们虽不明就里,但见庄主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怀中少年状况堪忧,俱是屏息凝神,手脚利落地各司其职。热水迅速烧好,干净的布巾与柔软的中衣备齐,厨房里米粥的清香开始弥漫。两名细心的仆妇上前,试图为陆知行擦拭脸上手上的污垢,换下那身几乎已成碎布的破烂衣衫。
然而,即便在深度昏迷中,陆知行身体的本能防御依旧顽固。仆妇的手刚碰到他紧握的右手,那瘦可见骨的手指便猛然收紧,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抗拒呜咽,身体也无意识地蜷缩,仿佛守护着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几次尝试未果,反而可能加重他的不安,仆妇们不敢再动,只得匆匆去请季泽安。
季泽安正与师洛水低声商讨着用药,闻讯立刻返回床边。只见陆知行眉头紧锁,脸色在热水的氤氲下略微回暖,却依旧苍白,右手死死攥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掌心之物已与他血肉相连。
“让我来。” 师洛水挑了挑眉,走上前。她并非不知轻重,只是不习惯将担忧表现在脸上。她伸出三指,精准而轻快地落在陆知行手腕几处穴位上,指尖微凉,带着常年浸淫药草的气息。另一只手则捏起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在灯火下闪过一点寒芒。
“此法可暂时松弛局部筋肉,不至伤人。” 她淡淡解释一句,银针已悄无声息地刺入陆知行合谷穴附近,手法快稳准。
只见陆知行紧握的右手微微一颤,五指有瞬间的松弛。师洛水眼疾手快,两指如钳,极轻巧地将那紧握之物从他掌心抽了出来——是一个沾着血污汗渍的骨质小瓶,以及一卷被捏得皱巴巴、却依旧被护得严实的薄皮纸。
东西取出,陆知行紧绷的身体似乎也随之松了一丝,但眉头仍未舒展。
季泽安连忙接过,先小心地将那骨质小瓶放在一旁,然后屏住呼吸,缓缓展开那卷薄皮纸。纸上字迹潦草匆忙,甚至有些笔画因书写时的急迫而断续,但季泽安一眼便认出是卓烨岚的手笔!他逐字读去,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
最初的狂喜如闪电般击中他——找到了!染溪!她还活着!尽管处境极糟,但至少有了确切下落!这份跨越漫长岁月与艰险阻隔才得到的消息,让他心脏狂跳,几乎要涌出热泪。
然而,紧随其后的内容,却将这短暂的喜悦瞬间冻结,化为沉重的寒冰,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药人数量恐逾万……守卫森严,装备劲弩……黑水城……”
逾万药人!黑水城!
季泽安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同样泛白。他是暗阁前一任阁主,更掌管着风云山庄庞大的信息网络,深知“药人”意味着何等诡异难缠,而“逾万”这个数量,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一股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恐怖力量。更别说他们如今身处南幽境内,黑水城又是那样一个复杂特殊的废弃之地。
就算陆知行成功抵达容城,求得明月相助。明月刚拿下容城不久,但能立刻调动、且适合跨境执行如此凶险任务的人马,满打满算能有多少?一万人已是极限,且需时间集结,动静难以完全隐藏。而自己在徐州这个临时据点,人手不过几千,多为商队护卫与探子,擅情报、通商事,却非用来正面冲击万人敌阵的攻坚之力。
两下相加,不足两万,还要深入南幽腹地(黑水城虽近边境,但毕竟已在境内),面对数以万计状态诡异、可能被操控的药人,以及训练有素的守卫……救人?谈何容易!只怕援军未至,对方已挟持染溪转移,或干脆狠下杀手。即便正面对上,胜负难料,更可能将风云山庄乃至背后新帝的势力彻底暴露,引发南幽国警惕甚至直接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房间内寂静无声,只有陆知行微弱却逐渐平稳的呼吸,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师洛水也看到了信上内容,向来冷淡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凝重,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季泽安的目光再次落到那骨质小瓶上。追踪粉……卓烨岚还在那里,独自一人,在万军之中周旋,竭力守护着染溪,等待着渺茫的援救。
时间,每一刻都在燃烧染溪和卓烨岚的生命,也在消耗着可能稍纵即逝的机会。
季泽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如渊的决断。他不能再仅仅以商人、以山庄庄主、以长辈的身份思考了。这件事,牵扯太广,敌人太强,已非江湖手段或局部力量所能应对。
“取‘惊云’来。” 他沉声吩咐,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名心腹下属闻言,面色一肃,立刻躬身退下。不多时,他捧着一个特制的皮质护臂回来,护臂上站着一只神骏非凡的海东青。鹰隼目光锐利如电,顾盼间自有凛冽之气。
季泽安迅速移步书案,铺开一张特制的轻薄坚韧的纸笺,提笔蘸墨。他下笔极快,字迹却力透纸背,将陆知行来援、卓烨岚密信内容、黑水城逾万药人之事简洁清晰地写明,尤其强调了事态的紧急与对手的非常规及庞大。他没有提出具体方案,因为这已超出他能决断的范畴。
写罢,他仔细将信笺以特殊手法折叠封缄,绑在海东青腿上的信囊中。然后,他轻轻抚了抚“惊云”光滑的羽毛,低声道:“最快的速度,送至陛下手中。”
海东青似通人性,锐目看了季泽安一眼,发出一声短促的清唳。下属推开面向北方的窗户,夜风涌入。“惊云”振翅而起,如同一道银灰色的闪电,瞬间没入沉沉的夜空,向着大雍京都的方向,疾飞而去。
季泽安站在窗前,望着海东青消失的天际,久久不动。夜风吹动他的衣袂,带来远方的寒意。他将所有的希望与沉重的压力,都寄托在了这千里传书之上。如今,他能做的,便是竭尽全力照看好陆知行,同时动用一切在徐州及周边的影响力,暗中搜集更多关于黑水城和药王谷的讯息,为可能到来的、关乎生死存亡的行动,做好最艰难的准备。
染溪,卓烨岚,你们一定要撑住。他在心中无声地默念,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御书房的烛火,明明亮得刺眼,却照不透心头那越积越重的阴霾。奏折上的字迹在眼前晃动,朱笔握在小小的手里,竟觉得有千斤重。我刚想凝神批注下一行关于河道疏浚的款项,毫无预兆地,心口猛地一揪!
那是一种尖锐的、窒息的痛,仿佛有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穿过我的胸膛,狠狠攥住了那颗跳动的心脏,骤然收紧!呼吸瞬间被夺走,眼前金星乱冒,我下意识地弓起身子,指尖死死抠住坚硬的紫檀木案沿,才没让自己痛哼出声。
“陛下!”
浅殇惊惶的声音立刻在耳边炸开,她几乎是扑过来的,温热的手指迅速搭上我的腕脉。她的脸色比我还白,连珠炮似的责备里带着压不住的哭腔:“都说了让你注意休息!注意休息!你总是不听劝!你看看你的脉象,乱成这样!你才六岁啊,六岁!好好的身子怎么能这么折腾?!”
一枚带着清苦药香的丸子被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嘴里,化开一丝凉意,勉强将那噬心的绞痛压下去几分。我靠在冰凉的龙椅背上,大口喘着气,看着浅殇急得发红的眼圈,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能变成嘴角无力的抽搐。
休息?我何尝不想。
我才六岁。这个年纪,本该是在父皇母后膝下撒娇,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的时光。可现在呢?父皇昏迷不醒,母亲踪迹全无,生死未知;楚贼虽逃,余孽未清;蜀国虎视,古汉不明……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这千头万绪的朝政,像一座不断增高的山,压在我这副还没长开的骨架上。明日是遴选未来栋梁的“职业大选”,半月后是恩科与我的登基大典……每一件都关乎国本,我手边待决的文书堆得比我还高。我怎敢合眼?又怎能安心休息?
就在心悸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浅殇还在低声絮叨着要传太医时,丹青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是罕见的凝重。她手中捧着一只细小的铜管,像是捧着什么烫手的东西。
“大小姐,”她声音压得很低,“风云山庄赵管事,以最高等级途径送来的密信。”
“最高等级”四个字,让我的心又是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拧开火漆,抽出信笺。目光飞快扫过,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进我的眼底,冻彻肺腑。
南幽!卓烨岚他们,竟然一路追到了南幽国境内!
信纸在我手中簌簌作响,那轻微的颤抖逐渐蔓延到我的全身。南幽……药王谷……他们竟然在南幽!
之前所有的忧虑、猜测,在这一刻凝固成冰冷坚硬的现实,沉甸甸地砸在心头,让我几乎喘不过气。蜀国有了楚仲桓,已然是磨刀霍霍的恶邻;如今南幽境内,竟也悄无声息地潜伏着药王谷这样诡异而庞大的毒瘤!西方的古汉国会一直安静吗?毕竟北堂弘还在古汉国呢。
三国强敌环伺……不,这已经不是“环伺”了,这是利刃已经抵在了咽喉!战争,或许不再是遥远的威胁,它已经张开了狰狞的巨口,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我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留给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刘公公。”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响起,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哑。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老内监立刻上前,躬身:“老奴在。”
“宫里,藏书阁,机要处……所有地方,有关南幽国的记载,特别是边境地理、旧闻轶事无论多零碎,全部找出来。” 我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在斟酌重量。
刘公公沉吟一瞬,谨慎回道:“陛下,南幽国的记录是有一些,使臣笔记、风物志等,但记载恐怕极少,且未必真切。”
我点了点头,这在意料之中。目光转向御书房内那片看似空无一人的阴影。
“追风。”
空气微微波动,一道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现身,单膝跪地:“属下在。”
“立刻出宫,找到惊虹和碧落,让她们速速进宫。” 我的语速加快,思路在极致的压力下反而异常清晰,“告诉碧落,我要南幽国的一切消息。”
“是!属下领命!” 追风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倏然消失。
御书房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哔剥的轻响和我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我重新坐直了小小的身体,目光落在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上,那熟悉的字句却再也看不进去。
担忧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染黑了整个心湖。但我知道,此刻没有时间害怕,更没有资格慌乱。我慢慢伸出依然有些发凉的手,重新握紧了那支朱笔。
一炷香刚燃过半,惊鸿与碧落便悄无声息地踏入了御书房。
“大小姐。”
“不必多礼。”我从满案文牒中抬起头,眼底带着一丝倦色,将一封密信轻轻推向桌案前方,“方才南幽徐州分号的管事呈来密报,说是在边境遇见了卓烨岚与……哥哥。他们似乎在追查药人的下落。管事拿不定主意,本是想请示惊鸿的意见,不知为何,信却到了我这儿。”
惊鸿垂首,声音平稳:“是属下吩咐的。一切与药人相关的消息,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直接呈报至大小姐手中。”
“嗯。”我揉了揉眉心,指尖微微用力,“做得好。”我随即转向一旁静立的碧落,问道:“碧落,关于南幽,我们那边可有什么特别的记载?”
碧落上前一步,裙裾微动,声音清晰而恭谨:“回大小姐,确有一些零散传闻。古老札记中隐晦提及,南幽与无忧国,在数百年前本是一体。后来因掌权的国师与圣女理念相悖,势力分裂,最终才形成了南北对峙的两国。”
“国师?”我眼眸微凝,“可是……慕白?那圣女是慕青玄吗?”
“札记中只尊称‘大祭司’,并未记录名讳。至于圣女,”碧落略作停顿,摇了摇头,“更是语焉不详,只道其名与‘青玄’二字有关,是否就是慕青玄,并无确证。年代久远,许多记录早已湮没,难以详考。”
我听完,目光重新落回那封密信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御书房内一时只剩更漏滴答,与众人清浅的呼吸声。
“还有什么其他信息吗?不拘什么。”我放下手中的茶盏,望向碧落。
碧落略一沉吟,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袖口绣着的云纹,思考片刻后缓声道:“离徐州不远有一座黑水城。”她抬起眼,神色间带着几分凝重,“据说那地方受了诅咒,城内无水,掘地三尺只有黑色的黏糊糊的东西,气味刺鼻,遇火则燃。”
黑水?遇火则燃?我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两下——难道是石油?
若真是石油,那黑水城倒是个意外之喜。我向后靠入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树影,心下开始盘算:登基大典在即,四国皆来朝贺,或许能借此机会,以最小的代价将黑水城握入掌中……
碧落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她接着说道:“南幽与我们这边的安葬方式也大不相同。他们实行天葬,若是枉死之人,必须焚其尸、扬其灰,意为‘生于天地,归于自然’。”她顿了顿,“在他们的记载里,若死后未将骨灰撒向天地,便是地府不容的孤魂野鬼,永无来生。”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梦境中,被北堂离囚禁的无忧国皇帝,那双浑浊却不肯闭合的眼睛。
“刘公公。”我出声唤道。
一直垂手侍立在珠帘旁的老人立即上前半步,躬身应道:“老奴在。”
“北堂离当年的寝殿,如今在哪一宫?”
刘公公微微蹙眉,似在记忆中仔细翻找,片刻后才谨慎答道:“回陛下,先帝当年树敌甚多,从不在固定之处安寝,常移宫换殿。”
我提笔蘸墨,铺开一张素白宣纸,凭着梦境中残存的印象,细细勾勒出那间密室的轮廓:石壁、铁栏、高窗,以及墙角那尊模糊的兽首铜灯。画毕,我将纸轻轻推向刘公公面前:“看看,这是哪一座宫殿。”
刘公公双手接过,凑到窗边光亮处,眯着眼端详良久,忽然“啊”了一声:“回陛下,这……这似乎是静心阁的偏室。那儿曾供着大成寺请来的观音宝像,先帝昔日常说那里清静,宜于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我低笑一声,指尖掠过纸上冰冷的线条,目光却陡然锐利起来,“就北堂离那一手的血腥,谈何修身养性?”话出口时,连自己都听出了其中淬着的寒意与讥讽。
“你带着唐瑞,去这里仔细搜查一番,务必找到这间密室。”我将宣纸轻轻折起,递了过去。
刘公公双手接过,眼中虽掠过一丝疑惑——静心阁怎会有密室?但他终是未多问一句,只深深躬身:“老奴遵命。”说罢便缓步退出了殿外,衣袂拂过门槛,悄然无声。
殿内重归宁静,香炉青烟袅袅。我转向静立一旁的惊鸿:“惊鸿,之前交代你收购的东西,进展如何了?”
惊鸿上前一步,利落抱拳:“回大小姐,已在城郊寻了一处稳妥的庄子,东西都安置在里面了。黄泉亲自去查验过。”她稍作停顿,抬眼望来,眸光清亮,“属下猜想,大小姐或是想配制‘流火弹’?便已遣了懂行的弟兄,在庄内着手组装了。”
我微微颔首,她果然机敏。
“拍卖行明日即可装修完毕,”惊鸿继续禀报,“在登基大典前开业绝无问题。只是……开业之初,我们以何物竞拍?”
“明日,你便与沈佳文去国库走一趟。”我指尖轻点案面,“挑选些不甚紧要、却够分量的古玩珍宝,先拿去预热场面。待陶铸业的玻璃器皿烧制好了,取几套纹样普通的送来。另外……”我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列字迹,推至她面前,“让小葵按这方子带人试制‘寒冰’。此物不必急,待到四国使团齐聚京师,再作为压轴的奇物拍卖。还有,传话给孟婆,让他督造几柄真正能削铁如泥的匕首,一并列为拍品。”
“是,大小姐。”惊鸿双手接过方子,仔细收好。
“最近,暗阁的人手需全力盯紧南幽、古汉、蜀国三国的动向。”我站起身,走向窗边,望向远处宫墙的轮廓,“若有机会……可与沙国的人先行秘密接触。”
“明白。”
“去吧。”
惊鸿,碧落再无一言,行礼后转身退下,步伐轻捷却沉稳,转眼间身影便融入了殿外渐浓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