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寝殿内光线昏暗。沧月手持几份加急密报,悄声步入,隔着重重纱幔,看见我正依偎在北堂少彦怀中安睡。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轻浅微弱,仿佛随时会消散。
“大小姐,有紧急密报。”沧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纱幔内,我缓缓睁开眼,轻轻挪开父皇无力的手臂,坐起身。帷帐的阴影落在脸上,看不清表情。“备水吧,我起身了。”
简单梳洗后,我裹着一件外袍,坐到了窗边的小桌前。晨光熹微,透过窗棂落在那些封着火漆的密报上。
我一封封拆开,目光沉静地扫过。
第一封:楚仲桓与残夜果然已至蜀国。一个,成了蜀国新任丞相,总揽内政;另一个,竟获封“平北大将军”。
“平北……”我轻轻念出这两个字,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敲了敲,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想荡平我北堂皇室?好大的……口气。”
第二封,是关于北堂弘的。他携百万黄金为聘,求娶古汉国公主,婚期定在三月之后。
我捏着信纸,沉默了片刻。想过无数次与这位皇叔再见的情形,或是战场,或是朝堂,却独独没料到,他会选择这样一条路——以赘婿之身,在异国他乡扎根。为了权力,为了复仇,这些人,当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都是……狠人啊。”我将密报放下,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三个月后才完婚,也就是说,若北堂弘想借古汉国之手对付大雍,至少还需三月绸缪。这,算是为数不多的喘息之机吗?
正思忖间,刘公公捧着一卷以明黄绢帛包裹的国书,躬身趋入。
“陛下,蜀国方才遣使,送来国书。”刘公公将国书高举过顶。
蜀国?我微微挑眉,心中那点因密报而起的冷意还未散去。这个时候,蜀国来书?我接过那卷沉重的绢帛,展开。
目光扫过那些冠冕堂皇的辞令,我的眉头渐渐蹙起,随即又舒展开,化作一丝了然又略带讥诮的笑意。
“呵……‘友好访问’,‘共商盐利’?”我将国书轻轻搁在桌上,指尖点了点那蜀国的印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楚仲桓刚当上丞相,蜀国便迫不及待地要来“访问”了。这所谓的商谈雪花盐是假,借机窥探大雍虚实、甚至为后续动作铺路,恐怕才是真。
晨光彻底照亮了寝殿,也照亮了我眼中逐渐凝聚的寒芒。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
刘公公躬着身子,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接着禀报:“还有一事……隐龙卫刚刚传来消息,沙国的使团,昨日也已抵达玉门关。同样……说是为‘友好访问’,恭贺新帝登基而来。”
我登基不过短短六日,他们的使团便已到了边关?
指尖在国书光滑的绢面上轻轻划过,我抬眼,眸中一片冰凉:“消息……还真是灵通啊。”这“灵通”二字,带着沉沉的讽刺,“看来我大雍,在某些人眼里,都快被渗透成筛子了。”
刘公公的头垂得更低,双手不安地交握在身前,嘴唇嚅嗫了几下,似乎还有话,却又不敢说。
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心中那点因接连“访客”而生的烦闷更甚,语气也带上了些许不耐:“刘公公,你也是伺候过两朝皇帝的老人了,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谨。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是,是……”刘公公连忙应声,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还有一事……昨夜,琅琊王氏府上派人悄悄找到老奴,塞了……一千两白银的银票。”他偷眼觑了觑我的神色,才继续道,“说是……王崇义王老爷,想求陛下拨冗,见上一面。”
“一千两?”我眉梢微挑,轻笑一声,“这位王老爷,出手倒是大方。”
刘公公闻言,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触地:“老奴惶恐!那银票今儿个天没亮,老奴就已原封不动地交到莫子琪莫大人手上了!老奴对天发誓,一分一毫也不敢沾手啊!陛下明鉴!”
看着他吓得浑身发抖的样子,我心中的不耐倒是散了些,无奈地摆了摆手:“起来吧。我又没说你什么,看把你吓的。”
刘公公这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额上已是一层冷汗。
白银千两,只为求见一面。这位琅琊王氏的当家,可比蜀国、沙国那些打着“友好”旗号的使团,更显得急迫,也更……直接。
盐政之威,已然开始显现。而王崇义这步棋,是想探我的底,还是想……谈条件?
我食指轻轻叩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声响,沉默在寝殿里弥漫了半晌。
“你且去,如实回禀王崇义。”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就说,朕的父皇为叛贼楚仲桓所伤,身中剧毒。今日,正是解毒的关键之日,朕心忧如焚,实在无暇他顾。请他……改日再议。”
“是,老奴明白。”刘公公连忙躬身。
“还有,”我叫住正欲退下的他,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头顶上,“往后,再有人给你‘送礼’……收着便是,不必次次上交。”
刘公公身体微微一僵,愕然抬头。
我迎上他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道:“只是,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该烂在肚子里,你心里……得有个准绳。”
刘公公瞬间了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更深的恭顺,深深拜下:“老奴……省的。请陛下放心。”
“去吧。”我挥了挥手,“今日依旧不设朝会。另外,若我记得没错,当值的史官……是姓柳?叫他来见我。”
“是,陛下。”
刘公公倒退着出了寝殿,脚步声渐远。
殿内恢复寂静。我靠在椅背上,望向龙床上父皇苍白安静的睡颜。以父皇伤重为由推拒,既是实情,也是最好的挡箭牌,更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国事虽重,但朕此刻,首要是个牵挂父亲的女儿。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古板严肃的老者,在刘公公的引领下步入寝殿。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一丝不苟,正是当值史官——柳文谦。他与老丞相资历相仿,历经三朝,以秉笔直书、性情刚直闻名,是个出了名的老古板。
“老臣柳文谦,叩见陛下。”他的声音如同他笔下的史册,平稳而缺乏波澜。
“柳卿平身。”我抬手虚扶,“今日请柳卿前来,是有一事相托。”
柳文谦垂首肃立:“陛下但请吩咐。”
“朕需要借用柳卿家族的名义,”我看着他,缓缓说道,“将朕……冒充作你族中一位适龄的子侄,送入国子监就读。”
柳文谦猛地抬头,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陛下!这……这于礼不合!国子监乃学子进学之所,陛下万金之躯,岂可……”
“正因朕是万金之躯,才更需知晓民间疾苦,看清这朝堂之外的京城,究竟是何模样。”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此事关乎社稷,朕意已决。柳卿只需回答,能否替朕安排周全,身份务必隐秘可靠。”
柳文谦胸膛起伏,显然内心剧烈挣扎。他看了看我,又或许是想到了如今朝堂内外的暗流,最终,那固执的老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深深吸了口气,重重躬身:“老臣……遵旨。家中确有一侄孙,名唤柳梓轩,年岁与陛下相仿,体弱多病,常年居于京郊别院养病,少有人识。或可……暂借其名。”
“很好。”我点头,“便有劳柳卿了。”
翌日,我便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儒生青衫,扮作柳梓轩的模样,带着同样作了书童打扮的追风和踏日,跟随柳家的老仆,前往国子监。
京城街道依旧熙攘。我们一行人正行走间,前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人群惊恐的尖叫!
“闪开!快闪开!”
只见两匹明显受过惊吓的骏马正沿街狂奔,马背上各驮着一人,一男一女,皆是锦衣华服,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脸上却无多少惧色,反而带着几分恣意的张狂。马匹横冲直撞,踢翻了路边的货摊,行人惊慌躲避,一片混乱。
眼看其中一匹马直冲向一个吓得呆立原地的孩童,追风眼神一厉,身影如电射出,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死死攥住了那匹疯马的缰绳!他足下生根,暴喝一声,竟硬生生将疾驰的马头拽得偏向一旁,马蹄擦着孩童的衣角踏过,惊起一地尘土。
马背上的少年猝不及防,被晃得险些摔下,不由得怒骂:“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拦小爷的马?!”
另一匹马上的少女也勒住了马,柳眉倒竖,娇声斥道:“你们是什么人?惊了我们的马,该当何罪?!”
追风松开缰绳,护在那惊魂未定的孩童身前,沉声不语。我上前一步,目光扫过这两张骄纵的面孔。
旁边有认出他们身份的路人,窃窃私语传来:
“是琅琊王家的那个混世小魔王,王昶!”
“还有清河崔氏的嫡女,崔莹!这两位可是京城里有名不好惹的主……”
琅琊王氏……清河崔氏。
我心中冷笑。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父辈在朝堂上勾心斗角,这小儿女当街纵马,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派,倒是如出一辙。我朝追风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硬碰。追风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对着马上的两人抱了抱拳,语气不卑不亢:“我家少爷乃是太史令柳大人家的子侄。两位今日在闹市纵马疾驰,险些伤及无辜,怕是于理不合,还请下马。”
崔莹坐在马上,闻言非但不怕,反而扬起手中马鞭,在空中虚甩一记,发出“啪”的脆响,脸上满是不屑:“呵呵……太史令?一个没权没势的清闲官儿,也敢管我清河崔氏的闲事?”她下巴微抬,语气骄横,“撞死了又如何?别说一个柳家子侄,就是那刚登基的六岁小女帝亲自来了,本小姐也不怕她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被丹青牢牢护在身后的我,听到这狂妄至极的言语,胸中勃然涌起一股怒意。她辱我,可以暂时忍;但她竟敢如此轻慢皇权,视律法为无物,视人命如草芥!
“沧月,”我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寒意,“去请黄泉过来。”今日,定要杀杀这些世家的嚣张气焰!
话音未落,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京兆尹陆老七身着官服,领着十几名陆家军旧部(如今已编入京都巡防)疾步而来。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我,虽见我女扮男装,但那容貌气度他如何不识?当下脸色一变,便要上前行礼。
我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陆老七何等精明,瞬间领会,立刻收敛神色,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沉声喝问:“此处发生何事?为何拥堵喧哗?!”
追风连忙上前,抢先一步开口,将事情经过清晰禀报,尤其加重了崔莹那番“杀了就杀了”、“女帝来了也不怕”的狂言。他口齿清晰,条理分明,末了还补充道:“回禀大人,我家少爷正是太史令柳大人家的子侄,今日是去国子监报名的。万没想到,竟遭此无妄之灾,还被人如此威胁。”
啧……没看出来,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追风,告起状来倒是伶牙俐齿,重点突出。
陆老七听完,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马上依旧一脸不忿的王昶和崔莹,又瞥了一眼被妥善护在后方、面色平静却目光冰冷的主子(我),护短之心和执法之责瞬间熊熊燃烧。
敢如此辱没、威胁自家大小姐(陛下)?管你是琅琊王氏还是清河崔氏,在京都地面上触犯律法、口出狂言,就得按律处置!
“当街纵马,扰乱秩序,口出悖逆之言,藐视朝廷法度!”陆老七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来人!将这两个狂徒给我拿下!”
“是!”几名如狼似虎的陆家老兵应声而出,动作麻利地就要将王昶和崔莹从马上拖下来捆缚。
“放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敢抓我?!”王昶挣扎怒骂。
“放开我。我爹是……你们这些低贱的兵痞,快松手!”崔莹更是尖叫连连,拼命扭动身体,精致的发髻都散乱开来。
尽管被牢牢制住,两人仍旧不肯服软。被押着经过我身边时,王昶恶狠狠地瞪着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威胁:“姓柳的小子!你最好祈祷小爷我没事!不然,我定要你父亲,跪在我琅琊王氏的门前,三跪九叩地赔罪!”
崔莹也扭头啐了一口,眼神怨毒。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迎着他们怨毒的目光,脸上无波无澜,只在心底冷笑。
琅琊王氏?清河崔氏?
这京城的天,怕是很快就要变了。而你们,将是第一批感受到寒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