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是好奇,我……不,陆染溪在此事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而当年定国侯府那场宴会,莫非真的只是为了离间我……陆染溪与北堂少彦他们二人?”
虽然在大婚前我已经从养父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可那一句“母亲”,我始终叫不出口。我或许是此刻最为冷静的人,因此总能敏锐地抓住问题的关键所在。
北堂墨凝视着我的眼神中,交织着强烈的占有欲与毫不掩饰的欣赏。“你比你母亲当年,要聪明得多。”
“莫非我还要感谢你的夸奖不成?”我语带讥讽地反问他。
“事实上,当年那场宴席,原本的主角该是我与你母亲。”北堂墨的目光忽然变得幽深,“可不知为何,竟让北堂少彦抢了先。他一向如此,运气好得令人费解。”
捷足先登?那个与染溪有过肌肤之亲的人,难道是他?为何自己对此毫无印象?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北堂少彦痛苦地双手抱头,颓然跌坐在地。
“至于北堂少彦为何会比我更早出现在陆染溪房中……”北堂墨轻蔑地瞥了一眼跌坐在地的弟弟,语气中满是不屑,“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或许你们可以下地府亲自问问那个被我们的好父皇亲手勒死的楚媚筠。”
北堂墨面色陡然阴沉,他大步越过失魂落魄的北堂少彦,倏地逼近到我面前。一只大手猛地揽住我的腰肢,那两片厚如香肠的嘴唇几乎贴在我的耳畔,呼出温热而令人不适的气息:“啧啧啧……小侄女,我突然有些舍不得杀你了,这可如何是好?”
电光火石间,北堂少彦与季泽安同时暴起。两道剑光如闪电般破空而至,凌厉的剑气硬生生将北堂墨逼得后退数步。
“别碰她!”两人异口同声,剑尖直指北堂墨咽喉,护在我身前形成一道不容侵犯的屏障。
北堂墨嬉笑着退至暗夜身后,手中的银枪毫不客气地抵在那少年的脖颈上。眼中满是得意与威胁之色。“我早就说过,听故事,不要太心急。”
“别伤害他。”北堂少彦一面护着我,一面对北堂墨低声恳求道。
我却微微蹙眉,压低声音对身旁的两人道:“那少年……有些不对劲。眼神空洞,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轻轻按住身前两位即将发作的男子,朝北堂墨浅浅一笑,语气平静无波:“请继续,我还等着听故事呢。”
“父……父亲,先听他说完。若此刻动手,我娘……陆染溪的死因便将永远石沉大海。”我声音不大,却让季泽安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北堂墨见状,枪尖恶意地往下一压,少年苍白的颈间顿时渗出一道血痕。“啧啧啧……还是小美人明事理。本王啊,就喜欢听话的聪明人。”
我轻轻推开护在身前的两人,向前迈了一步,迎着北堂墨玩味的目光,唇角勾出一抹浅笑:“既然如此,不如接下来由我来猜猜这故事的结局?王爷可有兴趣一听?”
“哦?”北堂墨声调扬起,眼中闪过一丝浓厚的兴味,“本王最爱听故事了。小侄女,快来,说给王叔听听。”
北堂墨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银枪却仍稳稳抵在少年颈间。
我并未理会他那令人作呕的恭维,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中继续荡开:“你原本的计划,是借占有我娘来离间我父亲他们三人,同时也能逼迫陆染溪带着镇国公的兵权下嫁与你。还能打击当时风头正盛、深得帝心的北堂少彦。一举三得,于是你设下宴会之局,却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被人抢先一步。”
“你惊怒交加,却不敢声张,转而寻来皇后身边的亲信,将早已人事不省的北堂弘送入房中,制造出与你无关的假象。彼时老皇帝已愈发属意北堂少彦,你不敢再行差踏错,便顺水推舟,将一切祸水引向你的亲弟弟。”
“而你万万没算到的是,我娘竟因此有了身孕。真正的北堂弘一直以为那夜之人是他自己,故而在我娘有孕之事被定国侯夫人揭穿后,他第二日便强行带走了我娘,将她藏匿起来。至于当日宴会上出现的‘北堂少彦’……自然是你找来的替身。因为当时作为先太子的你,再清楚不过——真正的北堂少彦,那时根本不在京中。”
我略作停顿,目光如刃,直刺向北堂墨。他脸上惯有的戏谑渐渐收敛,唯余一片深沉的阴鸷。
“九月之后,我娘不知以何种方式逃出了北堂弘的掌控,带着一双婴孩返回家中。翌日,北堂少彦寻来,再度向她许诺,只要大权在握,定能护她周全。可我娘自觉已非清白之身,再无颜面相对,两人激烈争吵后,他不欢而去。”
“而你,就在此时,将早已准备好的所谓‘陆家通敌’罪证暗中藏入陆府。你本想借此彻底断绝北堂少彦的最大助力,却没料到,即便陆家满门抄斩,老皇帝属意的继承人,依旧是他。”
“所以你慌了,你怕了。最终……你做出了弑君弑父、天地不容的丑事。那杯本该送你上路的毒酒,却被你骗着真正的北堂弘一饮而尽。从此,你便顶着他的身份,苟活至今。”
我声音陡然转冷,字字清晰,如冰锥砸地:“最后从死牢中换走我娘的,恐怕……也是你的手笔吧。”
四下寂静,众人皆屏息望来,眼中俱是难以置信的光芒——仅凭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我竟已将当年隐秘拼凑出七分模样。
我没有回避任何人的注视,迎着北堂墨渐沉的目光继续道:
“当你成功取代北堂弘之后,意外发现他秘密抚养于府中的孩子,你又联想到我娘当初生的是双生子。而此时北堂少彦已登太子之位,你便滋生了一个更加庞大的阴谋。”
“你买通陆管家将我调换出府,又刻意安排他接触季泽安。你要的,就是点燃季泽安心中的恨火,让他成为你颠覆棋局中最锋利的那枚棋子——你要让我们父子自相残杀,而你,则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黄袍加身。”
“是也不是?”我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所以这么多年,北堂少彦始终查不出当年真相,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你的手段。而我父亲……”
我微微侧首,望向一旁脸色苍白的季泽安,语气里染上一丝难以名状的涩意:
“他才是最可笑的那个人……被你操纵、戏耍半生,到头来,竟连复仇,都找错了方向。”
真相竟然是这样吗?
我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暴射而出!
季泽安双目赤红,积压了半生的怒火与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手中的长剑带着决绝的悲鸣,化作一道银色长虹,直刺北堂墨心口!那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要将这十二年的错付与痛苦尽数贯穿。
几乎同时,北堂少彦的剑也已出鞘。他的剑势更显凌厉精准,蕴含着帝王的雷霆之怒与得知真相后的懊悔,剑尖震颤,封锁住北堂墨所有可能的退路,直取其咽喉要害。两人一左一右,配合竟在盛怒之下生出几分默契。
“来得好!”北堂墨狂笑一声,毫无惧色。他猛地将手中那如同木偶般的少年向后一推,堪堪避开季泽安志在必得的一剑。同时手腕一抖,那杆银枪如同苏醒的毒蛇,发出一声破空的锐啸!
“铛——!”
一枪两剑悍然相撞,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几乎要撕裂众人的耳膜。火星在夜色中四溅开来,映照出三人狰狞或疯狂的面容。
北堂墨力大势沉,长枪在他手中舞得泼水不进,枪影重重,时而如巨蟒出洞,凶猛穿刺;时而又如狂龙摆尾,横扫千军,逼得两人不得不暂避锋芒。那香肠般的厚唇咧开,露出森白牙齿,笑声张狂:“就凭你们俩,也想取我性命?痴人说梦!”
季泽安状若疯虎,根本不讲究任何章法,剑剑都是搏命的打法,完全是凭借着满腔恨意在支撑。他的衣袖被凌厉的枪锋划破,留下一道血痕,却恍若未觉,依旧嘶吼着向前猛攻。
北堂少彦则更为冷静,剑招精妙,不断寻找着北堂墨枪势中的间隙。他的剑尖总能在最刁钻的角度出现,迫使北堂墨回防,为季泽安创造机会。两位昔日的兄弟,此刻却因同一个女人、同一段恩怨,联手对抗着共同的敌人。
椒房殿之中,剑光枪影交错纵横,劲气四溢,卷起地上的鲜花片。三人身影兔起鹘落,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只有兵刃碰撞的巨响不绝于耳,战况激烈无比,一时难分高下。
而那被北堂墨推开的少年,依旧眼神空洞地站在战圈边缘,脖颈间的血痕犹在,对眼前这场因他而起的生死搏杀,无动于衷。
北堂墨虽勇猛狠戾,一杆银枪舞得密不透风,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季泽安不顾性命的狂攻极大地消耗了他的气力,而北堂少彦冷静精准的剑招则不断在他身上留下细密的伤口。他的狂笑早已变成了粗重的喘息,步伐也渐显凌乱。
终于,在季泽安又一次以同归于尽的姿态合身扑上,死死抱住银枪枪杆的瞬间——
“就是现在!”季泽安嘶声大吼,口角溢血,却死不松手。
北堂少彦眼中厉色一闪,没有半分犹豫。他身随剑走,整个人仿佛化作一道惊雷疾电!那凝聚了他所有力量、所有愤怒、所有愧疚的一剑,带着撕裂夜风的尖啸,精准无比地自北堂墨脖颈处一掠而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北堂墨脸上的狰狞、得意、疯狂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错愕与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下一刻——
一颗硕大的头颅冲天而起,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断颈处汹涌喷溅,染红了脚下的土地。那无头的躯体晃了两晃,最终重重地向后栽倒,手中的银枪“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被季泽安死死压住。
北堂墨的头颅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那双曾充满野心与欲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空洞,直勾勾地“望”着晦暗的天空。
曾经权倾朝野、搅动天下风云的枭雄,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季泽安粗重的喘息声和鲜血滴落的“嗒嗒”声清晰可闻。他缓缓松开怀中的银枪,脱力般地跪倒在地,望着那具无头尸体,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更有无尽的空虚与茫然。
北堂少彦持剑而立,剑尖犹在滴血。他胸膛微微起伏,看着地上兄长的头颅,面容冷硬如铁,唯有紧抿的嘴唇泄露出一丝复杂的心绪。
北堂少彦缓缓回过头,那双曾蕴藏着帝王威仪与深沉过往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决绝。那眼神让我心头猛地一揪,涌起强烈的不安。
“昔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磨过沙砾,“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
话音未落,他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长剑已然抬起,冰冷的剑刃毫不犹豫地压上了自己的脖颈。他朝我扯出一个比哭泣还要破碎难看的微笑,轻声低语,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谁:
“染溪,我来……向你赔罪了。”
“不!不要——!”
我失声尖叫,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阻止这一切。
但太迟了。
北堂少彦早已心存死志,动作快得没有半分迟疑。手腕猛地一拉——
一道刺目的血线在他颈间绽开,温热的液体如同绝望的红梅,骤然溅上我的脸颊、衣襟。他的身体晃了晃,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沉重地倒在冰冷的地上,再无声息。
我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忘了。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我死死捂住嘴,抑制住翻涌的呕意。
为什么……?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为什么老天要对我们如此残忍?我才刚刚知道他的身份,才刚刚触碰到真相的边缘,甚至来不及唤他一声“父亲”,他却就这样决绝地死在了我的面前!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
季泽安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北堂少彦倒下的身躯,脸上血色尽褪。他心中五味杂陈,翻涌着恨、怜、悲、惘,最终只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正如昔儿所言,他这一生,爱而不得,眼瞎心盲,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何其悲哀。而北堂少彦,又何尝不是?挣扎半生,最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了结了所有的爱与债。
“啪啪啪啪……”
一阵突兀而缓慢的掌声自殿外传来,打破了室内死寂的悲恸。我抬起泪眼,循声望去,只见残夜——不,此刻应称他为季泽宇——正牵着那个眼神空洞的少年,一步步自阴影中踱入殿内。他脸上挂着一种近乎陶醉的欣赏之色,仿佛刚看完一场精彩绝伦的戏剧。
“真是精彩绝伦的一出大戏啊。”季泽宇轻笑着,目光扫过地上北堂墨和无头的尸身,最终落在我们身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到头来,谁又是螳螂,谁又是黄雀呢?我的……好哥哥。”
我心下一沉。是了,方才惊变迭起,竟将这号人物忘了个干净。
“是你,季泽宇!”季泽安虽已力竭,却仍强撑着持剑挡在我身前,声音因脱力而沙哑,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恨意。
“是我。”季泽宇笑得愈发张扬癫狂,“真是难为六哥了,这么多年,竟还记得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弟弟的名字。哈哈哈哈……”
“你想干什么?”季泽安厉声质问。
“我想干什么?”季泽宇止住笑,眼神骤然变得阴冷锐利,“不是六哥你亲口说的吗?若我想逐鹿这天下,随我便。所以……我这不就来了么?”
谁能想到,搅动风云、让一众枭雄竞相折戟的,最终竟是这个一直隐在暗处、被视为影子的暗卫!真正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恐怕从来都是他季泽宇!或许,连北堂墨那“宏图大计”,背后也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想到此处,一股寒意窜上脊背——十八年前,季泽宇才多大?心机竟已深沉可怕至此!
季泽安看着彻底撕下伪装的弟弟,脸上竟缓缓露出一抹奇异而疲惫的笑容。他将手伸入怀中,缓缓取出一个漆黑的小盒。盒盖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三条通体血红的蜈蚣蛊虫,其中一条体型明显更为硕大。
“还记得去年,我独身去过一趟落花神洞吗?”季泽安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季泽宇眉头微蹙,点了点头,随即又不服气地冷哼:“那又如何?”
“你说,我既能陪那陆管家演上十八年的戏,”季泽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平静,“为何不能……也陪你演上十八年呢?”
此言一出,季泽宇握剑的手猛地一紧,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你……什么意思?!”
季泽安将三条蜈蚣置于掌心,不紧不慢地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什么艺术品:“从你亲手弑父那一刻起,我便知你是头养不熟的狼崽子。你多年来伏低做小,不过是在等待一个能彻底扳倒我的机会。你说……我既然发觉你异常紧张这个孩子,又会怎么做呢?”
季泽宇猛地回头看向身旁那依旧如木偶般的少年,脸上的从容终于崩塌,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季泽安邪魅一笑,指尖轻轻抚过那最大的蜈蚣:“此乃落花神女亲赐的子母蛊。子死,母不伤;而母亡……”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极致残酷的快意,“则子蛊尽灭,宿主皆亡!”
话音未落,他五指猛地收拢,毫不犹豫地将掌心三条血红蜈蚣瞬间捏碎!
“噗——!”
顷刻间,大量鲜血如同泉涌般从季泽安的嘴角喷出,他伟岸的身躯晃了晃,重重栽倒在地。弥留之际,他眼中带着疯狂与解脱,含糊不清地嘶声笑道:“背叛我的人……一个都别想活……哈哈哈……”
几乎在同一时间,墙角的季泽宇与那少年身体剧烈一颤,眼中生机瞬间湮灭,七窍之中涌出大量黑血,一声未吭便已气绝身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季泽安那癫狂而满足的大笑,最终戛然而止,与殿内所有逝去的生命一同,沉入了永恒的死寂。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环视着满殿横陈的尸首——生父、养父、仇人、哥哥……所有的野心、爱恨、阴谋与牺牲,最终都化作了这满地冰凉。
我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世界变得一片空白,再无声音,再无颜色。
我缓缓起身,随手拾起一截飘落的白绫,机械地将其悬于烧焦的梁上。口中无意识地哼唱起幼时父亲常在耳边轻哼的歌谣,那调子遥远而温暖,与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格格不入。
脚下的烛台被踢倒,烈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瞬间蹿起,吞噬着绫罗帷幔,迅速蔓延,将整座寝宫化为一片熊熊火海。
炽热的火焰舔舐着我的裙摆,灼痛却仿佛隔得很远。在滔天的火光与浓烟中,我闭上眼,结束了自己这短暂、荒谬而又无比漫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