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55年的秋霜,先染白汶水两岸的芦苇,再沾湿晋国盟书的竹简——那些盖着绛都玺印的文书,如鸿雁穿云,掠过中原十二国的城郭。
晋平公立在绛都朝堂的丹陛之上,青铜鼎中松柏香燃得正烈,烟气缠绕着雕龙梁柱,漫成一袭淡青的纱。他攥着鲁国告急文书的指节泛白,竹简上“齐军再扰鲁南”的墨痕被指温焐得发潮,沉浑的嗓音撞碎殿内寂静:“齐灵公三犯鲁邦,拒我三次调停,此乃视晋之霸权如敝履!传我王命,约鲁、宋、卫等十一国诸侯,共讨齐国,以正天下纲纪!”
阶下范宣子旋身出列,玄色朝服扫过青石地面,带起细碎的风。“主公英明。”他拱手时袍袖如蝶展,“齐军虽悍勇,却因灵公宠信嬖臣、滥杀功臣而人心涣散。我等可借‘尊王攘夷’之名聚合联军,以奇谋破敌,而非凭力硬拼。”
话音微顿,他的目光越过垂首的群臣,落在队列末的士鞅身上——那道身影因泾水之败,始终脊背紧绷如拉满的弓。“士鞅将军自泾水受挫后,三月不眠复盘战局,今愿为先锋戴罪立功,可授其兵权。”
士鞅猛地抬头,眼中积压的愧疚与愤懑瞬间燃成烈焰,单膝跪地时甲叶相撞脆响如裂帛:“末将以颈上头颅担保,必破齐军、复晋军威,以战功洗刷前耻!”
消息传至临淄时,齐灵公正与宠臣夙沙卫在后宫饮宴,丝竹声绕梁不绝,玉盘里的熊掌尚冒着热气。听到晋军集结的急报,他手中的白玉杯“哐当”砸在案上,酒液泼翻在绘着山川的绢帛地图上,将“晋”字晕成一团墨渍。“晋人欺人太甚!”他拍案而起,腰间玉带因暴怒歪斜,露出内衬织金的锦缎,“传我将令,调集全国甲士,在平阴依山筑垒,我要让晋军的尸骨填满汶水,让诸侯再不敢小觑齐国!”
大夫晏婴踩着宫阶疾步而入,宽袖扫过阶前铜灯,灯花颤了三颤:“主公三思!晋联十一国之兵,势如东海潮涌,不如先遣使携重礼求和,暂缓兵锋再图后计。”
齐灵公却怒目圆睁,唾沫星子溅在晏婴的素色官袍上:“晏大夫休要长他人志气!我齐军甲士百万,马踏晋营如履平地,岂惧区区联军?”
十月的平阴城外,晋联军的营垒如长蛇卧野,连绵数十里,赤红色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旗上“晋”字被风扯得笔直如剑。
范宣子立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手中马鞭指向远处齐军的石垒防线——那些依山而建的壁垒,青灰色石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齐军凭险而守,硬攻必伤元气。”他马鞭轻叩掌心,“今夜各军分作三路:一路在山泽间插满旌旗,一路燃火把列阵,再派轻骑在战车后拖曳树枝——要让齐人隔着夜色,望见我‘千军万马’之势。”
夜幕垂落时,晋军阵中骤然亮起万点星火,车轮碾过地面扬起的尘土被月光镀成银雾,远远望去,仿佛有天兵天将正踏雾而来,连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齐灵公登上平阴城楼眺望,当看到晋军“漫山遍野”的旌旗与火光时,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城砖还要惨白。他攥着城垛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声音都带着哭腔:“晋军……晋军竟有如此兵力?这可如何是好?”
身旁太子光连忙扶住他摇晃的身躯,指尖按在他颤抖的手背:“父王,平阴城小难守,不如退军临淄,凭都城高墙固守待援,再向楚求援。”
齐灵公早已没了白日的狂傲,只如惊弓之鸟般连连点头:“快,快备车!连夜撤兵!”他甚至不敢下令通知全军,只带着亲信悄悄打开西侧暗门,车驾驶离时特意用棉絮裹住马铃,在夜色中逃得如丧家之犬,连掉落的玉簪都顾不上捡。
次日清晨,晋军探马的捷报如羽箭般射至帅帐:“齐军主帅失踪,士兵无主,已在营中乱作一团!”
范宣子拍案而起,木案震得笔墨纸砚齐响:“总攻!”
士鞅身先士卒,挺戈跃马冲出阵前,甲胄在晨光中闪着冷芒,披风被风灌得如展翼的鹰。
失去主帅的齐军果然不堪一击,防线如破布般被撕开一道缺口,晋联军一路追击,马蹄踏碎草叶上的霜露,直抵靡笄山下。
山上齐军残部负隅顽抗,滚木礌石如暴雨般砸下,士鞅弃马攀崖,指尖被岩石磨得渗血,仍攥着长剑步步而上,终于在峰顶与齐军守将狭路相逢——剑光闪过,守将头颅滚落崖下,晋军士兵见状齐声呐喊,如潮水般涌上山顶,将晋国的旌旗牢牢插在靡笄山巅,旗随风展,声震四野。
晋齐鏖战正酣时,鲁国曲阜却一派井然气象。
臧武仲立在东阳要塞的箭楼之上,青布袍被秋风灌得鼓胀如帆,望着远处齐军试图绕道袭鲁的兵阵,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前一年他力主筑城时,朝堂上“劳民伤财”的质疑声犹在耳畔,如今加固后的城墙高达三丈,夯土坚硬如青铜,壕沟深不见底,民兵们手持戈矛列阵城头,眼神比城砖更坚定。齐军三次架梯攻城,都被滚木礌石砸得尸横遍野,哀嚎声顺着风传到数里外。
“传令轻骑队,衔枚疾行,袭扰齐军粮道!”臧武仲的命令刚落,鲁军轻骑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城门。
未几,齐军粮营被焚的浓烟冲天而起,他又亲自引晋联军从鲁境隐秘山道迂回齐军后方,与正面晋军形成合围之势,彻底锁死了齐军的退路。
卫国戚地的城楼上,卫献公姬衎正凝望着都城朝歌的方向,指尖反复摩挲晋平公赐予的谷纹玉佩——玉质温润,却暖不透他眼底蛰伏七年的寒意。自溴梁会盟借晋势安身此处,他日夜都在打磨复位的利刃。
身边宁喜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比城根的秋草还低:“主公,晋齐交战正急,韩起已默许我等行动。臣借‘防备齐军袭扰’之名,已在都城整训三千甲士,亲信皆任校尉、军司马之职,军中半数已听我调遣。”
卫献公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指节叩击城垛发出沉闷回响:“卫殇公那小儿,夺我君位七载,如今该物归原主了。你继续整军,待晋军班师露疲态,便是我杀回朝歌之时。”
宁喜躬身领命,转身离去时,腰间佩剑与甲叶相撞,声响如惊雷前的闷鼓,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卫国的血雨腥风。
南方楚都郢城的章华台上,楚康王盯着案上军情竹简,猛地拍案震得青铜酒樽跳响:“晋军主力陷在齐国,中原腹地空虚,正是我雪湛阪之耻的良机!”他当即掷下王令,命令尹子庚:“率两万精锐攻宋伐郑,踏平萧邑、虫牢,瓦解晋的联盟根基!”
楚军分两路疾行,一路如饿虎扑向宋之萧邑(今安徽萧县),一路似恶狼直逼郑之虫牢(今河南封丘)。
但子罕与子产早已通过前一年建立的情报网嗅到杀机——宋郑边境每隔百里便设烽火台,楚军刚过陈国边境,赤红色的烽火已燃遍商丘与新郑的城头。
子罕亲率宋国精锐驰援萧邑,加固城防时身先士卒,夯锤砸得城墙土屑飞溅;子产则在虫牢周边芦苇丛设下伏兵,又派死士趁夜摸入楚军大营,一把火焚尽其粮车。
楚军攻萧邑不下,入虫牢又中埋伏,粮草尽焚后士兵饥肠辘辘,听闻晋军即将回援的消息,子庚只能咬牙下令撤兵,楚康王的扩张图谋再次化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