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丘盟坛的铜爵刚在诸侯掌心传过,绛城晋宫的剑锋已浸满鲜血。
公元前651年的夏风,卷着黄河浊浪的腥气灌入宫闱,却冲不散梁柱间弥漫的药味。
晋献公的呼吸弱得像将熄的烛火,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荀息的衣袖,气若游丝:“寡人去后……奚齐……便托给你了。”
荀息单膝跪地,青铜剑鞘重重叩击金砖,声如磐石:“臣以颈血立誓,若负君托,必伏剑谢罪。”
殿外廊下,骊姬身着绣金凤的锦袍,领口白狐毛被风吹得轻扬,她望着廊下晾晒的甲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这一天,她蛰伏了整整五年。
老君主的丧钟还在宫城回荡,骊宫已竖起新君的赤旗。
十三岁的奚齐被宫人扶上晋侯宝座,垂在膝头的玉圭比他的小臂还要短,却要扛起晋国的万里河山。
荀息立在丹陛之侧,目光扫过阶下沉默的群臣,最终定格在里克腰间的佩剑上——那剑鞘的铜饰,是先太子申生亲赐的旧物。
“诸卿今日共贺新君,当同心辅政,以安社稷。”
荀息的话音未落,里克突然抚剑长笑,笑声震得殿顶瓦片簌簌发抖:“新君?妖姬祸乱宫闱所生的孺子,也配登临大位?”
夏末的丧礼,终究成了血祭的修罗场。
当奚齐捧着玉琮,在晋献公灵前躬身行哭丧大礼时,里克的亲信屠岸夷突然从灵帐后跃出,玄色披风翻卷如墨,青铜匕首寒光一闪,直刺奚齐后心。
鲜血溅在素白的丧幡上,像一丛骤然绽放的红梅。
荀息疯了般扑过去抱住奚齐渐冷的身体,须发倒竖:“里克!你竟敢弑君犯上!”
里克提剑立在殿中,甲叶相撞的脆响惊得灵前烛火乱颤:“我杀的是乱政的孽种,是为含冤而死的先太子申生复仇!”
骊姬的尖叫刺破夜空,却挡不住权力崩塌的狂潮。
她连夜将妹妹所生的卓子抱上君位,妄图用幼主的啼哭软化群臣,可里克的禁军已将宫门团团围住。
甲胄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如潮水般涌入骊宫,宫娥内侍四散奔逃,撞翻的青铜灯引燃了帷幕,火光冲天,将绛城的夜空染得通红。
当里克的剑抵住骊姬咽喉时,这个搅乱晋国的女人反而笑了,金步摇的流苏轻扫剑刃:“我死不足惜,晋国的乱局,才刚刚开始。”
剑光落下,她腕间的珍珠络子滚落尘埃,与四年前为奚齐准备的满月礼一道,被鲜血浸透。
卓子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荀息望着狼藉的宫室,想起对晋献公“以死相保”的誓言,缓缓抽出佩剑。
剑尖抵住咽喉时,他留下最后一声慨叹:“臣无能,终负君托。”
话音未落,鲜血溅在晋献公的灵位上,为这场权力厮杀,添上一抹忠臣的悲壮。
两月之内,二君殒命,绛城彻底沦为诸侯瞩目的风暴中心。
里克站在宫墙上,望着东方驿道扬起的尘土,手中的剑还在滴着血——他派去翟国请重耳归国的使者,带回的却是“公子愿守流亡之节,暂不返晋”的答复。
“重耳终究是怯懦!”里克怒掷剑柄,却在转身时撞见梁国使者的身影。
“夷吾公子愿以河西五城为谢,恳请秦侯出兵相助,助他归国继位。”
使者展开舆图,河西五城的位置被朱砂清晰圈出,像五块诱人的肥肉,牵动着各方野心。
葵丘会盟的盛景,比晋宫的血雨早了整整一季。
中原腹地的盟坛由夯土筑成,高达三丈,坛上插满各国旌旗,在夏风中猎猎作响,气势恢宏。
齐桓公身着绘有日月星辰的冕服,双手捧着周天子特派使臣赐下的胙肉——这是王室对诸侯霸主的最高礼遇,意味着齐国“尊王攘夷”的霸业,已得到天子的正式加持,抵达巅峰。
使臣高声宣读王命:“赐齐侯胙,无下拜!”
齐桓公刚要躬身,管仲在旁轻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君虽尊,不可失君臣之礼。”
齐桓公会意,趋步下坛跪拜受赐,引得诸侯齐声赞叹。
他重回坛顶,身后鲁僖公捧着玉璧、宋襄公执礼器立列,鲁僖公颈间的玉串随躬身动作轻晃,高声附和:“齐侯尊王,当为诸侯表率!”
齐桓公的声音苍老却雄浑:“昔年寡人存邢救卫,北击山戎,今日会盟葵丘,当立盟约以安天下!”
盟誓的礼官高声宣读条文,诸侯们依次上前,以手指蘸取祭祀牛羊的鲜血涂于口旁,完成“歃血为盟”的庄严仪式。
郑文公低头蘸血时,目光却瞟向坛下的齐国甲士,袖口下的手攥得发白——他深知郑国夹在齐楚之间,这场盟誓不过是暂时的安稳。
最终,用朱砂书写的盟书格外醒目,“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敬老慈幼,无忘宾旅”的字句,被郑重埋入盟坛之下。
管仲站在齐桓公身侧,望着坛下俯首的诸侯,目光却悄然投向西方——绛城弑君的消息已随风传来,他心中清楚,齐国的霸业,已如这盟坛上的夕阳,虽光芒万丈,却已近黄昏。
葵丘会盟的余音还在中原大地回荡,绛城已迎来新的权力角逐——夷吾在秦军的护送下,踏上了晋国的土地。
深秋的登基大典格外冷清,秦兵的甲胄在宫门外列成森严方阵,百里奚立在夷吾身侧,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内群臣,暗藏威慑。
当夷吾的手触碰到象征晋侯权柄的玉圭时,他突然转头望向台下的里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里克两弑其君,助寡人登位,功高震主,当封万户侯。”
里克刚要躬身谢恩,夷吾的话锋却骤然转厉:“但你双手沾满先君鲜血,寡人若留你,何颜面对晋国列祖列宗?”
里克浑身一震,手中的酒樽“砰”地砸在地上,碎裂声刺破死寂。
他望着夷吾冷漠的面容,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悲凉:“不有所废,君何以兴?欲诛之,何患无辞!竟用这般借口!”
笑声戛然而止,他抽出腰间佩剑,毫不犹豫地伏剑而死。
鲜血顺着丹陛流淌,与奚齐、卓子的血混在一起,染红了晋宫的金砖。
翟国的茅屋里,炭火正旺,映得四壁温暖。
重耳与狐偃、赵衰围炉而坐,案上摆着半块烤羊肉,旁边放着陶制酒樽,酒液清冽,是当地狄人自酿的醪糟。
赵衰刚用匕首割下一块羊肉,便听到门外传来狄人斥候的声音:“公子,绛城来信,里克大人伏剑死了!”
重耳手中的木勺顿在半空,狐偃立刻起身掩上房门,低声道:“消息确凿?”斥候点头:“夷吾登基第三日便赐死里克,还说他‘弑君作乱,罪不容诛’。”
赵衰忍不住拍案而起:“公子,夷吾背信弃义,里克含冤而死,晋人必心向公子,此刻正是您归国继位的良机!”
重耳却舀起一勺温热的羊肉汤,缓缓摇头:“秦侯助夷吾,图的是河西五城;夷吾杀里克,为的是稳固君位。我若此时归国,秦兵必以‘拥立之功’要挟,夷吾旧部也会视我为敌,不过是又一枚被人操控的棋子。”
他望向东方绛城的方向,目光穿透窗外风雪,沉静而坚定:“当年申生兄身死,便是因急于争位落人口实。我等的,不是他人的退让,而是晋国百姓的真心归附。”
说话间,妻子季隗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黍饭走进来,发髻上还插着狄人常用的骨簪,轻声道:“天寒,公子先用餐暖暖身子。”
重耳接过陶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脸上露出一丝柔和——流亡虽苦,这份烟火气却让他更懂民心可贵。
炉火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乱世的寒夜里,已然透出几分王者的气度。
雍城的宫殿中,秦穆公正与百里奚对弈。
棋盘上黑白子犬牙交错,恰如中原乱局。
当“河西五城”四个字从使者口中传出时,他手中的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震得黑白子乱跳。“五城……龙门、少梁皆在其中?”
秦穆公指尖摩挲着舆图上的城名,语气难掩激动。
这位曾以五张黑羊皮从楚国赎回的贤相,此刻用象牙筹指着河西之地,沉声道:“主公,河西乃秦东进中原的门户,夷吾的承诺是天赐良机。但此人在梁国时便常因田产与邻人争执,贪利而无信,需以重兵护送,方能牵制住他。”
秦穆公颔首应允,当即传召公子絷:“你与百里先生同往,带千余精兵,务必将夷吾安全送回绛城——若他日后背约,这千余将士,便是咱们讨账的凭据。”
临行前,百里奚特意往行囊中塞了卷河西地形图,那是他早年游学所绘,图上用墨点标注着可屯兵的隘口。
彼时黄河因秋旱水势渐缓,秦军乘船渡河,船桨划破浑浊的河面,溅起的水花中,藏着秦国人步步东进的野心。
百里奚立在船头,望着东岸晋国的土地,想起当年在楚国放牛时的光景,轻声叹道:“秦晋之缘,自此便绑在这河水之中了。”
公元前651年的最后一场雪,静静落在绛城的宫墙上,也落在葵丘的盟坛上。
夷吾在宫中密召亲信,谋划着如何撕毁与秦国的盟约;
秦穆公在雍城的舆图前,用朱砂圈出河西的城邑,眼神锐利;
齐桓公在临淄的高台上,望着漫天飞雪不停咳嗽,昔日霸主的身影已显佝偻;
而重耳在翟国的雪地里,正手把手教导儿子伯鯈弯弓射箭,目光专注而温和。
这一年,宫闱喋血的惨烈与诸侯会盟的盛典交织,忠臣的剑与奸雄的谋碰撞,春秋的天平,已在秦晋崛起的脚步声中,悄然倾斜。
里克伏剑的那一刻,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想起申生自杀前的低语:“晋之大乱,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过。”
他不会知道,这场乱局的终章,将由那个此刻仍在流亡的重耳,在十九年后亲手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