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又是森林。
腐甜的空气,扭曲的枝桠,悬挂的狰狞兽首无声地凝视。农博特对这一切已近乎麻木,连同那循环尽头的自我了断。或许那根本算不上死亡,只是色孽恶魔模拟出来、用以消磨意志的某种把戏。真正的死亡是虚无,是终结,而非这永无止境的、在绝望与虚假慰藉间的摆荡。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起手,爆矢枪冰冷的触感熟悉得如同他肢体的延伸。只要扣动扳机,就能回到这片“现实”的瓦罗森林,然后……然后再次直面恶魔的下一个陷阱。
只要扣动扳机……
“你在做什么?农博特!”
一个清脆,带着惊急的声音骤然响起,穿透了他几乎凝固的思维。
农博特动作一滞,紧闭的眼睑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循声望去。
站在不远处的,是那个名叫奈拉菲的异形少女——灵族。她纤细的身影在这片亵渎的森林里显得格格不入,灵动的眼眸中充满了真实的担忧与不解。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必然是幻境,恶魔新的把戏,试图用他记忆中这个相对“友善”的异形形象来瓦解他的防备。
农博特嘴角扯起一丝近乎虚无的弧度,声音干涩而疲惫:
“恶魔,如你所见,我在寻找破解之法。”
他手中的枪依旧稳稳地抵着自己的下颌。
“我不是恶魔!”
奈拉菲急切地向前一步,试图看清他空洞的双眼,
“我是奈拉菲!蛮猴!”
灵族少女气得直跺脚。
魂石……承诺……保护……
一些破碎的记忆碎片闪过农博特的脑海,那是在现实宇宙中,面对无法抵御的危险时,他做出的疯狂举动。为了保护这异形少女最后的灵魂印记,不受色孽的永恒折磨……
奈拉菲见他眼神略有松动,立刻抓住机会,用她那独特的,带着韵律的灵族语快速解释起来。她讲述着魂石在意识海中的共鸣,解释着色孽恶魔对灵族灵魂近乎本能的渴望与憎惧,以及一个活生生的灵族意识,对于破除这类精神幻境与蛊惑所具有的天赋能力。
“……所以,我可能一直就在你的意识里,只是之前你没有被拖入如此深层的幻境,我无法显现。”
奈拉菲最后说道,眼神恳切,
“农博特,放下枪。自戮并非破解之道,那或许正是它希望你沉迷的,另一种形式的堕落。”
农博特沉默着,抵着下颌的枪口微微颤抖。理智告诉他,这仍可能是陷阱,一个更为精巧的,更为致命的陷阱。但奈拉菲话语中的某些细节,那份属于灵族独有的对亚空间本质的了解,以及她眼中那份不似作伪的焦急,像一丝微光,透入了他几乎被绝望完全封闭的心防。
他沉重的呼吸了几次,最终,那紧绷的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爆矢枪的枪口,一点点从他下颌移开,垂向地面。他没有完全放下武器,但至少,暂时中止了那循环的自毁。
“你说……你能破除幻境?”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奈拉菲似乎松了口气,但眼神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是的,理论上可以。但……在那之前,农博特,能陪我一会儿吗?”
她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恳求,
“在这里,在你的意识海里,我很……孤独。外面的时间流逝与这里不同,我们有一点……一点时间。”
相比较于奈拉菲这份强行振作起来的开朗,农博特的状态依旧消沉得如同深潭。
这片意识与幻境交织的空间里没有日月更替,唯一能模糊感知时间流动的,是奈拉菲会在某个“固定”的时刻出现,并非带来记忆中的灵族美食——那些只在神秘网道洞窟才能品尝到的,色泽奇异却香气诱人的糕点与浆酿。
奈拉菲非常的高兴,因为她很久没有和熟悉的人坐在一起分享美食了,尽管这些只是她用灵能模拟出来的东西,但吃饭嘛,更多的时候是在和农博特聊天。
她试图用这些虚幻的味觉体验,唤起他一丝对生命美好的感知,驱散那浓重的死志。
“还记得这个吗?当时我其实是想让你吃瘪来着,但没想到你还是吃完了。”
那些口感不错,但每一口都在给味蕾发出挑战的食物,至少灵族少女自己是吃不下去的。
农博特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或闷声回应,看着眼前扭曲的森林,或是奈拉菲带来的,那些散发着不属于人类世界芬芳的食物。
“已经很久没见到奶奶了,或许农博特你能想象一下奶奶的形象,让她也出现在你的意识里面呢?”
天真的灵族,还是那样天真。
他偶尔会机械地尝一口,味同嚼蜡。奈拉菲则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她记忆中网道都市的景象,讲述着她奶奶的故事,讲述着灵族古老的诗篇与歌谣,试图用声音填满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以啊,你要开心一点,至少让森林周围的那片荒漠变得开满了鲜花才行。绿洲太小了,我的活动范围也太小了。”
她似乎在拖延,在珍惜这短暂而诡异的“相处”。
直到某一次,在农博特吃完她带来的、一种会散发星辉般微光的灵果后,奈拉菲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变得肃穆而决绝。
“时间差不多了。”
她轻声说。
农博特尚未反应过来,便看到奈拉菲的身影开始散发出柔和却强烈的灵能光辉。那光芒如此纯粹,与他周遭污秽的森林景象格格不入。
“奈拉菲?”
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活着的灵族是它们的天敌,农博特。”
奈拉菲的声音在光芒中变得空灵而遥远,
“而一个灵族灵魂最后的燃烧……足以为你筑起一道护壁。”
“不!停下!”
农博特试图起身阻止,却发现自己被一股温和却无法抗拒的灵能禁锢在原地。
奈拉菲对他露出一个带着哀伤却无比坚定的微笑:
“谢谢你,农博特,履行了承诺。现在,该我了。从此以后,色孽的低语将难以侵蚀你的心智,它的幻境将再难将你拖入沉沦……愿你,永远清醒。”
“给我停下异形!这是我的战斗!我的救赎!我不需要你的牺牲来换取!”
“蛮猴……”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彻底化为一道冲天而起的璀璨光柱,纯净的灵能如同潮水般席卷而过,农博特眼前那片扭曲的,悬挂着无数兽首的瓦罗森林景象,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画卷般剧烈扭曲、燃烧、崩解……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感灌注他的脑海,仿佛一层始终蒙蔽着他感知的厚重污垢被彻底洗刷干净。
当他再次“看清”时,他依然站在瓦罗森林中,周围的树木依旧扭曲,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腐甜。但不同之处在于,那些树上悬挂的兽首,此刻在他眼中失去了那种直抵灵魂的蛊惑力量,它们只是静止的、令人不快的装饰品。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杂音、低语,也全部消失了,一片死寂——属于亚空间侵蚀的死寂。
世界从未如此“真实”而……冰冷。
奈拉菲,那个孤独的异形灵魂,用自己最后的存在,为他这个人类,换来了永恒的清醒,以及一道以她彻底湮灭为代价,铸成守护意识的天然壁垒。
农博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手中紧握的战术匕首,前所未有的沉重。
“恶魔!!”
现在,农博特只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将恶魔大卸八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