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骨权限区·观星台
这里曾是悲骨用于观测“悲运星辰”、调整悲剧剧场情感潮汐的古老设施。高台由漆黑的悲叹石砌成,边缘雕刻着无数哭泣的面孔。穹顶并非实体,而是一片缓缓旋转的、由凝固的哀伤意念构成的暗色星图。
陈默独自站在高台边缘,夜风(剧场模拟的)拂动他玄色的衣摆。他没有看星图,而是望着下方远处,那些如同蜂巢般规整排列、流淌着黯淡光芒的残魂居所。他撒下的“安宁种子”正在那些光芒的深处,极其缓慢地发芽,如同墨水滴入静水,扩散着难以察觉的浅蓝色涟漪。
身后传来几乎不可闻的足音,以及一缕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悸动的熟悉气息。
他没有回头。
云惊鸿在他身侧三尺处停下。她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象征“观察者”绝对中立的月白长裙,而是换了一身更为朴素的淡青色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少了几分出尘的仙气,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清婉——尽管这“烟火气”在此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沉默了片刻。只有星图运转时发出的、如同遥远叹息般的细微嗡鸣。
“仙尊给了你新的指令。”陈默忽然开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的目光依旧落在下方的点点微光上。
云惊鸿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是。让我更近地观察你,了解你力量的本源、行动的动机,以及……你对‘盒’的影响。名义上是‘引导变数,化为善果’。”她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将仙尊指令的核心与潜在意图,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
这是一种坦率,也是一种试探,更是一种……无声的立场表明。
陈默终于侧过头,纯黑的眼眸看向她。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她元神深处那道正在缓慢扩大的契约裂痕。“所以,你现在是带着任务来的‘引导者’。”
“我是带着疑问来的‘云惊鸿’。”她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明确地说出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与“观察者”身份剥离的自我意志,“指令是枷锁,也是钥匙。它让我必须更靠近风暴,也让我……必须看清自己的心。”
“看清了吗?”
“……裂了一道缝。”云惊鸿抬起手,掌心向上,一缕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自我意志银光浮现,与那古老契约的冰冷束缚感截然不同,“光从缝里漏进来,很刺眼,但……不想再合上了。”
陈默凝视着她掌心的微光,许久,眼底深处那寂灭的漩涡似乎温和了一瞬。“裂痕是脆弱的开始,也可能是新生的起点。代价很大。”
“我知道。”云惊鸿收起手掌,那缕微光没入体内,“所以我来,不仅是因为指令,也不仅是因为裂痕。我来,是想知道你的‘剧本’里,有没有一条……不需要彻底毁灭,也能让‘观众’和‘演员’都活下去的路。一条……或许连‘观察者’也能找到自己位置的路。”
她的话很含蓄,但意思很清楚。她想知道陈默最终的目标,以及在他的新秩序里,像她这样的存在(被仙尊契约束缚,却又开始觉醒自我),是否有容身之处,而非仅仅是需要被推翻的旧体系的一部分。
陈默转回身,再次望向下方,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的路,从不是要毁灭所有‘戏台’。戏本身没有错,错的是强迫演出、抽干情感、将演员与观众都视为燃料的‘班主’和‘编剧’。”他顿了顿,“我要毁掉的,是那套将情感异化为养料的规则,是那个将‘爱’扭曲成空洞汲取的源头。至于新的戏台怎么搭,谁来演,演什么……那应该由还能感受悲喜、还有选择意愿的‘他们’来决定。”
他指了指下方那些微光:“我的角色,或许是拆掉囚笼,或许是……点燃第一堆篝火。之后,是围着篝火沉默,还是唱歌跳舞,是他们的事。当然,”他看了云惊鸿一眼,“拆笼子和点火把的人,如果侥幸没死,大概也得找个地方坐下,看看热闹,或者……偶尔帮忙添根柴。”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云惊鸿心头微震。他不仅描绘了一个“后仙尊时代”的可能性,更隐晦地给出了一个位置——一个不再是“观察者”或“工具”,而是可以“坐下看热闹”或“帮忙添柴”的、自由个体的位置。这对于被契约束缚万载的她而言,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代价呢?”她问,“拆笼子的人,往往最先被倒塌的笼子砸中。点火把的人,也容易被火焰灼伤。”
“代价我一直在付。”陈默摊开手掌,掌心五枚寂灭碎片的虚影缓缓旋转,带着令人心悸的终结气息,“寂灭之力在侵蚀我的存在本质,仙尊和黑盒将我视为催化剂或威胁,时空监察者在更高处看着。至于被砸伤、灼伤……那是选择这条路时,就该准备好的。”
他合拢手掌,虚影消失:“你的代价,或许就是那道裂痕彻底崩开时,所要承受的一切反噬,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仙尊的彻底抹杀。你确定要沿着裂缝走下去?”
云惊鸿沉默了。高台上的风似乎更冷了。星图中,几颗代表“离别”与“牺牲”的暗星悄然亮起。
“我独自在镜廊里,看了太久别人的戏,也演了太久‘无情的观察者’。”她缓缓说道,声音轻得像叹息,“戏看久了,会忘记自己也曾是台上的人。直到裂痕出现,那些被遗忘的痛、被剥离的情、甚至是对‘演戏’本身的反感和对‘看戏’的厌倦……都一点点渗回来。陈默,有时候,清醒地痛苦着,也好过麻木地永恒着。”
她向前走了一步,与陈默并肩,同样望向下方:“我不知道沿着裂缝走下去会怎样。但我知道,如果现在回头,把裂痕强行封上,继续做那个完美的‘观察者’……我或许能继续‘存在’下去,但‘云惊鸿’,就真的死了。死在那面永远映照别人、却照不出自己的镜子里。”
陈默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承载着无尽终末与微弱希望的山峦。
云惊鸿也不再言语。她从他沉默的侧影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接纳。不是承诺,不是保证,而是一种对等选择者的尊重。他给了她看到前路艰险的机会,也将选择是否同行的权利,交还给了她自己。
这就够了。
“关于黑盒,”云惊鸿打破了沉默,开始履行她“观察者”的职责,也分享着她作为“云惊鸿”的情报,“我从契约波动的异常反向解析,加上笑面佛送来的信息碎片,有一个推测。”
“说。”
“黑盒内孕育的‘终末侧影’,其力量核心,很可能与某种‘被抽离、被遗忘的集体情感终末态’有关。仙尊以极端情感炼化的‘大爱’为食喂养它,是为了‘滋养’或‘维持’它的某种状态。而你的寂灭之力,因为同样触及‘终结’规则,且更具活性与‘否定’特性,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和……刺激。仙尊救赤阎,压制黑盒,并非在意赤阎生死,而是防止黑盒因‘过早进食’或‘受到过于剧烈的刺激’而脱离预设的‘培育轨道’。”
她顿了顿,说出最关键的推测:“我认为,仙尊可能需要在某个特定‘时机’,以某种特定‘方式’,利用你的力量(或者其他同等级的力量),去‘催化’黑盒内的东西,达成他的最终目的。而现在,还不是那个‘时机’。”
陈默眼中寂灭的漩涡缓缓加速。这与他的许多猜想吻合。“所以,我现在是一味被小心保管、等待入药的‘猛药’。”
“可以这么理解。”云惊鸿点头,“因此,在‘时机’到来前,仙尊反而会一定程度上‘保护’你,防止你被其他因素(比如失控的黑盒、或者其他班主)破坏。但同时,也会密切监控你,防止你过早‘挥发’药性,或者……变成‘毒药’。”
“很精妙的算计。”陈默评价道,听不出喜怒,“那我们就帮他一把,让这‘药’……变得更‘不可控’一些,也让那‘时机’……来得更‘意外’一些。”
他心中已有新的计划轮廓。既然仙尊想把他当催化剂,那他就主动催化,但催化的对象和方向,未必是仙尊想要的。
“笑面佛在等你的回应。”云惊鸿提醒道。
“不急。让他再猜一猜,急一急。聪明人等待的时候,才会想得更多,也更容易在关键时刻下重注。”陈默道,“至于赤阎……”
他感知了一下愤怒剧场方向,那股被规则强行“规训”后显得异常稳定、却也异常压抑的怒意。
“被强行‘安抚’的愤怒,就像被压入地底的熔岩。压力越大,喷发时就越恐怖。我们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轻轻戳破那层‘封印’。”
两人又交谈了一些关于剧场规则细节、残魂觉醒进度的信息。云惊鸿凭借其“观察者”的权限和对剧场的深刻了解,提供了许多陈默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细节与潜在操作节点。
对话终了时,天际(模拟的)已泛起一丝虚假的鱼肚白。
“我会继续‘观察’和‘报告’,”云惊鸿转身离去前,说道,“但内容会经过‘云惊鸿’的筛选。仙尊想知道他想知道的,而我会让他知道……我想让他知道的。”
陈默微微颔首。
没有道别,没有承诺。只有一种在风暴将至的阴影下,悄然建立起来的、心照不宣的脆弱同盟,与一种超越契约与算计的、微妙难言的默契。
云惊鸿的身影消失在观星台的阶梯下。
陈默独自站了片刻,直到那虚假的晨光完全照亮剧场。他抬手,从怀中取出那枚笑面佛送来的琉璃碎片,指尖寂灭煞罡吞吐,在其中留下了一段极其简短、却含义深刻的信息:
“看戏,可以。买定离手。”
随后,他将碎片轻轻一弹,碎片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流光,没入欢喜剧场方向的规则脉络中。
做完这一切,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影子里,老鬼的意念传来波动:“她可信?”
“可信与否,不在于誓言,而在于利益与道路的交集。”陈默平静回应,“至少在推翻仙尊和打破这囚笼上,我们的目标暂时一致。至于之后……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他抬起头,纯黑的眼眸映照着渐渐亮起、却依旧虚假的天空。
“该去给‘熔岩’加点压力了。顺便,看看那‘盒子’……对我留下的‘小礼物’,反应如何。”
他一步踏出,身形自观星台上消失。
而在往生殿最深处,黑盒内部,那蜷缩的灰白巨影,刚刚成功地、第一次,将一丝极其微弱、却完整模拟出的、属于“陈默”的寂灭气息,融入了自身搏动的核心韵律之中。
模仿,是理解的开端。
而理解,往往是更高效“使用”或“吞噬”的前提。
银色眼眸的监测日志上,风险评估的数值,再次向上跳动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