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办公室里，灯光明亮得有些刺眼。体检报告放在桌上，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医生打开观片灯，几张骨骼影像出现在冷白的光线下。他指着其中一张片子上的几处阴影，语气凝重。
“李先生，你的身体状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
李烨沉默地看着那些影像，孙菁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医生转向李烨：“你长期从事体力劳动，身体消耗很大，营养可能也没跟上。第一次捐献后，虽然表面恢复了，但身体内部的储备其实没完全补回来。”
孙菁轻声问：“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二次捐献对李先生个人来说，风险很大。”医生直视李烨的眼睛，“采集过程和术后，可能会出现比第一次更严重的骨痛和疲劳。甚至……”
医生停顿了一下：“甚至可能对长期健康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不可逆？”孙菁的声音微微发抖。
李烨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那些片子上，声音出奇平静：“具体指什么？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医生深吸一口气：“可能是持续的慢性骨痛，造血功能永久性受损，免疫力下降，还有……可能比同龄人更早出现身体机能衰退。”
“李烨，不行！”孙菁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可以去国外找专家，用最好的药，什么都行！你不能这样！”
李烨的手臂肌肉紧绷，却没有挣脱。他的目光依然定在医生身上：“医生，如果我拒绝二次输注，安安活下去的几率有多大？”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医生推了推眼镜，避开孙菁恳求的目光。
“根据最新数据，如果无法进行二次输注，移植失败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七十。”医生声音低沉，“一旦移植失败，以孩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很难再等到新的配型。生存几率……会非常低。”
孙菁踉跄一步，扶住墙壁才站稳。
李烨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时，眼里所有的犹豫都已消失。他拿起桌上的笔，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声。
他缓慢而坚定地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同意捐献。”
“李烨！”孙菁失声痛哭，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李烨转过头，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别哭。”他的声音沙哑，“我是他爸爸。别说只是可能影响健康，就算……”
他停顿一瞬，目光深沉：“就算要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我也换。”
孙菁双腿一软，向前倒去。李烨伸出双臂，稳稳接住她。她靠在他胸前，泪水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工装。
李烨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下下轻拍着她因啜泣而颤抖的背脊。
就像他无数次安抚病中的安安一样。
医生默默关掉观片灯，办公室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和那稳定不变的轻拍。
当天晚上，医院走廊安静得出奇。李烨站在安安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熟睡的孩子。
孙菁轻轻走到他身边：“我已经联系了美国的专家，他们明天会远程会诊。”
李烨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病房里的孩子。
“其实……”孙菁轻声说，“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医生说的那些风险……”
“不用考虑。”李烨打断她，“只要能救他，什么代价都值得。”
“可是那些后遗症……”
“痛一点，累一点，算什么？”李烨终于转过头看她，“比起永远失去他，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孙菁低下头：“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不用谢。”李烨的声音很轻，“这是我欠他的。这些年，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你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不怪你。”
李烨苦笑：“现在知道了，就更不能退缩。”
护士从病房里出来，轻声说：“孩子刚才醒了，说要见李叔叔。”
李烨深吸一口气，推开病房门。安安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到他进来，眼睛微微亮起。
“李叔叔……”孩子的声音很轻，“你又要给我捐骨髓了吗？”
李烨在床边坐下，握住孩子的小手：“嗯，这次也要勇敢。”
“会很疼吗？”
“有一点，但是叔叔不怕。”
安安眨了眨眼睛：“妈妈说，你是我爸爸，是真的吗？”
李烨的手微微颤抖，他看向门口的孙菁，她轻轻点头。
“是真的。”李烨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是你爸爸。”
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那我以后可以叫你爸爸吗？”
李烨紧紧握住孩子的手，重重点头。
护士走进来：“李先生，该准备注射动员剂了。”
李烨最后摸了摸孩子的头，起身离开。在病房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孙菁。
“照顾好他。”
孙菁点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注射室里，护士调配着药剂：“第一次注射后可能会有发热、骨痛的症状，要及时告诉我们。”
针头刺入皮肤时，李烨眉头都没皱一下。
“多久开始起作用？”
“24到48小时。”护士说，“这期间要特别注意休息，补充营养。”
李烨看着透明的液体缓缓推入体内，轻声问：“这次的成功率，有多少？”
护士动作顿了顿：“只要供体细胞活性足够，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那就好。”
注射完毕，李烨按着棉签走出注射室。孙菁还等在外面。
“感觉怎么样？”
“还好。”
“你一定要好好的。不仅为了安安，也为了……我们。”
我们。这个词让李烨微微怔住。
他点点头，转身走向临时病房。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像是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窗外，夜色深沉。医院走廊的灯光彻夜不灭，照亮着每一个为生命抗争的人。夜很深了，连楼下蹲守的记者都熬不住，散了。
李烨刚在骨骼一阵阵的酸胀中勉强合眼，门上就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他立刻清醒，忍着痛走到门边，从模糊的猫眼看出去，愣住了。
门外站着孙菁。没穿名牌，一身深色运动服，素着脸，眼皮底下是掩不住的青黑，可眼神却异常清亮，像下了什么决心。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孙菁侧身闪了进来，随手轻轻带上门。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屋子：吱呀响的旧木床，洗得发白的薄被，摇晃的桌子，斑驳的墙皮，空气里混着霉味和一股淡淡的药味。
最后，她的视线定在李烨身上。
旧背心，露出的胳膊肩膀看得出力气，但也看得出发僵，动作不大利索。
他脸色很差，眼下的乌青比她还重。
她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扎着，疼得发紧。
“你怎么来了？”李烨先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外面不一定干净。”
“蹲点的都走了，这个钟点，他们最熬不住。”孙菁打断他，嗓子也有些哑，但很平静，“我换了车，绕了路，没人跟着。”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屋子当中，转身看着他，目光直直探进他眼睛深处。
“李烨，”她吸了口气，胸口堵得慌，“外面那些话，那些脏水，压力……如果你怕了，或者后悔了，想……放弃。”
她顿住，喉咙发紧，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理解。真的，我理解。你不欠我们母子任何东西，从头到尾都不欠。是我们，是我和安安，欠你的，可能这辈子都还不清。你真的没必要为了我们，卷进这个漩涡，搭上你的健康，你的名声，你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