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闷响之后的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心悸。
林逸在门后守到天色微亮，眼睛因长时间凝视黑暗而酸涩，耳朵也时刻保持着高度警觉。但除了风声和远处那有节奏的、仿佛工厂幽灵心跳般的“哐当”声，再没有其他异常。
老吴在后半夜也醒了，腰伤让他无法安睡，同样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阿红和豆子则蜷在通铺上，昏昏沉沉地挨到了天亮。
晨光透过破窗户上钉着的塑料布和毯子，将房间染上一层灰蒙蒙的暗青色。众人简单洗漱，吃了点冷硬的干粮。
“昨晚那声音……”阿红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还带着后怕，“是从下面传来的？”
林逸点点头，拿出了昨天在废料堆发现的铜徽章和烟头，放在摇摇欲坠的桌面上。“不止。这个地方，最近肯定还有别人来过。不是流浪汉那么简单。”
老吴拿起那枚“先进生产者”徽章，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烟头，眉头紧锁。“徽章是老的，但掉落的泥土很新。烟头最多一两天。脚印虽然乱，但集中在废料堆那边，像是在找东西，或者……藏东西。”他看向林逸，“你白天检查楼里，有发现地下室入口吗？”
“没有明显的入口。”林逸回忆着，“一楼地面都是水泥的，没看到活板门或者向下的楼梯。但那种老式筒子楼，尤其建在厂区里的，很可能有地下防空洞或者设备层。”
“豆子说墙里有声音，还有红光……”阿红担忧地看向安静坐在通铺边的豆子。孩子一夜没睡好，眼圈发黑，但眼神却异常清醒，正看着那面有裂缝的墙壁发呆。
“豆子，”林逸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你现在还能感觉到什么吗？”
豆子慢慢转过头，看着林逸，小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声音……变小了。但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口，“还是闷闷的，好像有东西在下面……呼吸。”
呼吸？这个描述让林逸背脊掠过一丝寒意。
“林逸哥，我想去看看。”豆子忽然说，眼神里有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坚定，“那个声音……好像在叫我。”
“不行！”阿红立刻反对，“下面太危险了，谁知道有什么？”
老吴却沉吟道：“豆子的感应，可能不全是幻觉。‘血裔’的能力往往与血脉传承的记忆和特定环境共鸣有关。这座废弃工厂，如果曾经发生过什么与‘古契’或类似力量相关的事件，或者地下埋藏着相关的东西，豆子能感知到，不奇怪。”他看向林逸，“但我们不能贸然让豆子涉险。得先弄清楚下面的情况。”
林逸明白老吴的意思。他们需要探索，但必须谨慎。“今天白天，我重点检查这栋楼和周围，看能不能找到通往地下的入口。吴师傅，您伤重，和阿红、豆子留在房间，锁好门，不要出去。如果我到晚上还没回来，或者有什么异常，你们立刻打电话给钱老板留的那个号码。”
“太危险了！”阿红依然不放心。
“总比坐以待毙好。”林逸语气坚决，“钱胖子把我们扔到这里，却不告诉我们这里的古怪，本身就值得怀疑。我们必须掌握一些主动权。”
老吴最终点了点头：“小心。带上手电、探针，还有这个。”他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比拇指略大的小瓷瓶，“石匠李给的‘破阴砂’，对付阴秽邪物可能有点用。还有，注意听，注意看，地下的空间结构可能很复杂，别迷路。”
林逸将小瓷瓶和“破阴砂”贴身收好，又检查了手电筒的电量（满格）和探针。他将大部分干粮和水留给老吴他们，自己只带了一天的量。
上午九点多，林逸再次走出202房间。走廊里依旧昏暗寂静。他没有急于下楼，而是先从二楼开始，更加仔细地检查每一寸墙壁和地面。
在靠近楼梯口的一间空房间里，他发现地板有几块砖的缝隙特别大，边缘有磨损痕迹。他用探针撬了撬，其中一块砖有些松动！他用力将其撬起，下面露出的不是土地基，而是黑洞洞的空间，隐约有铁锈和潮湿的气味涌上来，还有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电子元件和油脂混合的怪异气味。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勉强钻入。手电光照下去，能看到下方约两米处，是交错锈蚀的管道和混凝土横梁，更深处一片漆黑。
这不是正规的入口，更像是一个维修孔或者后期被破坏形成的缺口。
林逸将砖块小心地放回原位，做好标记。他没有立刻下去，而是继续检查。
在一楼走廊尽头，堆放废弃桌椅和杂物的角落后面，他发现了异常——那里的墙壁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像是后来修补过的。敲击声音也比其他地方空洞。
他费力地挪开杂物，墙壁上果然有一道几乎与墙面颜色融为一体的、长方形的浅浅印痕，大小像一扇小门。边缘有极其细微的缝隙。他试着推、拉、按，都没有反应。最后，在印痕左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像是墙皮自然剥落形成的凹陷处，他用探针试探性地一捅——
“咔哒”一声轻响，印痕向内陷进去约半寸，然后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一个黑漆漆的、向下延伸的楼梯口！一股更浓的、混合着铁锈、霉味和那种怪异气味的冷风从下面涌出。
找到了！这才是真正的入口！设计得非常隐蔽。
楼梯是水泥的，很陡，狭窄得只能容一人侧身下行。手电光柱照下去，深不见底。林逸侧耳倾听，只有风声和自己有些加速的心跳。
他回头看了看走廊，空无一人。深吸一口气，握紧手电和探针，踏上了向下的台阶。
楼梯大概有二三十级，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平台，连接着一条低矮的甬道。甬道高约一米七八，林逸需要微微低头。墙壁是粗糙的水泥，挂着水珠和白色的硝碱，地面潮湿，有积水。空气又冷又潮，那种怪异的气味更加明显。
甬道向前延伸了十几米，出现岔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林逸停下来，仔细观察地面。潮湿的泥地上，有一些模糊的脚印，很新鲜，和他昨天在废料堆外发现的鞋印花纹类似！脚印是向着左边岔路去的。
他选择了左边。
这条甬道更加曲折，不时出现岔口，有些地方还有锈蚀的铁门半掩着，门后是黑洞洞的房间，看起来像是以前的设备间或储藏室。墙上偶尔能看到褪色的“安全生产”、“严禁烟火”等标语，还有一些早已不通电的、布满蛛网的电线管路。
这里简直像一个地下迷宫。
林逸走得很慢，时刻留意着脚下和周围的动静，用探针试探前方的地面和墙壁。空气中那种怪异的气味时浓时淡。
忽然，他听到前方隐约传来声音！不是敲击声，而是……低语？很模糊，听不真切，像是几个人在远处压着嗓子说话，还夹杂着偶尔的、压抑的咳嗽声。
他立刻关掉手电，屏息凝神，贴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向前挪动。
声音是从前方一个拐角后面传来的。那里似乎有微弱的、颤动的光影投射在墙壁上——不是手电光，更暗，更不稳定，像是……烛光或者油灯光？
林逸悄悄探头望去。
拐角后面是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像是一个废弃的配电室或者小型车间。角落里，点着两盏老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摇曳着，勉强照亮周围。灯光下，或坐或站着五六个人！
这些人穿着普通甚至破旧的工装或棉袄，但动作举止却透着干练和警惕。他们围在一起，中间的地面上摊开着一张很大的、像是地图或图纸的东西，正在低声讨论。林逸看到，其中一个人的腰间，鼓囊囊的，明显别着家伙——是枪！
这些人绝不是工厂的留守人员或流浪汉！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废弃工厂的地下？和昨天的脚印、烟头有关？和那声闷响有关？和豆子感应到的“红光”有关？
林逸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竖起耳朵，努力捕捉只言片语。
“……‘货’就在下面第三层，c区通风管道后面……需要专用工具才能打开……”
“……‘零组’的人昨天在丰台有活动，这边暂时安全，但时间不多……”
“……‘掌柜的’交代，必须赶在‘交易’之前把东西取出来，清理干净所有痕迹……”
“……那个‘钥匙’……真的进京了？消息可靠吗？”
“……钱胖子那边……”
听到“钱胖子”三个字，林逸心头巨震！这些人认识钱老板！他们口中的“货”、“交易”、“钥匙”……难道钱胖子把他们安排到这里，根本不是避难，而是……利用他们作为掩护，或者干脆就是让他们当探路的棋子，来探查这个地下场所？甚至，这些人可能就是钱胖子的手下，在这里进行某种秘密活动？
那么，昨晚的闷响，墙里的声音，豆子感应到的红光……都跟这些人，跟这里的“货”有关？
就在这时，讨论似乎告一段落。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人（背对着林逸，中等身材）收起图纸，低声命令：“行动时间定在今晚十一点。现在，分头检查装备，确认撤离路线。老鬼，你再去c区入口看看，确认机关状态。”
一个精瘦的汉子应了一声，拿起一盏煤油灯，朝林逸这个方向的另一条岔路走去。
林逸连忙缩回阴影里，紧贴墙壁，大气不敢出。等那叫“老鬼”的人脚步声远去，他才小心地再次探头。那头目和其他几人开始收拾东西，似乎准备离开这个临时据点。
必须立刻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吴他们！这里太危险了！
林逸屏住呼吸，凭借着来时的记忆和对方向的把握，开始沿着潮湿的甬道，小心翼翼地向回撤。他不敢开手电，只能借着远处那伙人煤油灯极其微弱的光晕和偶尔从通气孔透下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摸索着前进。
心跳如鼓，每一步都踏在湿滑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在他耳中却如同惊雷。
就在他快要接近楼梯入口时，前方岔路口，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刚才那头目和另两个人，他们选择了这条路返回！
前后夹击！林逸瞬间头皮发麻！他所在的位置是一条短直道，无处可藏！
眼看煤油灯的光晕越来越近，脚步声和低语声清晰可闻，林逸情急之下，目光扫到旁边墙壁上有一道较宽的裂缝，里面黑乎乎的，似乎是个凹陷或者小的设备洞。他来不及细想，侧身拼命挤了进去！
裂缝内部空间比预想的稍大，能勉强容身，但异常狭窄，布满蛛网和灰尘。他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将手电和探针死死按在身侧，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完全睁开，只用余光注意着外面。
煤油灯的光晕晃动着接近，三个人的身影出现在岔路口，距离他藏身的裂缝不到三米！
“……上面202那几个人，真的不用管？”一个声音问道，带着点疑虑。
“掌柜的说了，暂时不动。”是那头目的声音，冷静而淡漠，“留着他们，说不定还能吸引一下零组和刀疤刘的注意力。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待在上面，别下来坏事。等我们今晚取了‘货’，这里……”他顿了顿，“也就没什么价值了。”
脚步声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朝着楼梯入口的方向走去。光晕逐渐远离。
林逸贴在裂缝里，浑身冰凉，不仅仅是地下的阴冷，更是因为听到的话。
“留着他们……吸引注意力……”
钱胖子果然把他们当成了诱饵和棋子！这个废弃工厂地下藏着重要的“货”，这些人（很可能就是钱胖子的手下）要在这里进行秘密交易或转移。把他们安排在上面，一方面是利用这个隐蔽地点，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存着万一出事，让他们顶缸或者分散火力的心思！
好狠的算计！
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又等了足足五分钟，林逸才敢从裂缝里艰难地挪出来。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尘蛛网，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楼梯，回到一楼走廊，将那个隐蔽的小门恢复原状，用杂物重新遮挡好。
回到202房间时，已是下午。老吴、阿红和豆子见他平安回来，都松了口气，但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狼狈，心又提了起来。
林逸反锁好门，压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将地下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钱胖子……果然没安好心！”阿红气得脸色发白，又后怕不已。
老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怒意和决断：“江湖险恶，利益至上。是我们太天真，以为他看在石匠李的面子和‘古契’线索的份上，会真心帮忙。现在看来，他不过是把我们当作可以利用的筹码，甚至……随时可以舍弃的弃子。”
“地下那伙人，今晚十一点要取‘货’。”林逸沉声道，“取完‘货’，他们可能会清理痕迹，甚至……不排除对上面灭口的可能。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怎么离开？”阿红看了一眼窗外荒凉的厂区，“我们没有车，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外面可能有他们的人守着。”
“不能从正门走。”林逸思索着，“我在地下看到不止一条岔路，有些可能通向厂区其他出口，甚至厂区外面。我们必须在他们行动之前，找到另一条路离开。而且……”他看向豆子，“豆子感应到的‘红光’和声音，很可能就与地下的‘货’有关。那‘货’，说不定就和‘古契’或者豆子的身世有关！”
这个猜测让众人心头一震。如果地下的“货”真的与“古契”相关，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落在钱胖子这种唯利是图、心狠手辣的人手里！
“但以我们现在的状态……”老吴看了看自己无法用力的腰，又看了看豆子和阿红，“硬闯或抢夺，几乎没有胜算。”
“我们不硬抢。”林逸目光锐利起来，“我们……可以给他们制造点‘意外’。”
“你的意思是？”
“他们不是要取‘货’吗？不是要清理痕迹吗？”林逸的脑子飞快转动，“地下结构复杂，年代久远，很多管道和设备都不稳定。如果我们能设法在他们行动时，制造一点‘小事故’，比如……引发局部塌方，堵塞关键通道，或者触发什么老旧的警报装置，打乱他们的计划，拖延时间，我们就有机会趁乱找到其他出口离开，甚至……浑水摸鱼，看看那‘货’到底是什么！”
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但似乎是目前绝境中唯一可能争取主动的办法。
老吴仔细权衡，最终缓缓点头：“风险极大，但值得一试。我们对地下环境不熟，需要豆子的感应来指引方向和可能的风险。阿红，你负责保护豆子，紧跟在我们后面。林逸，你来主导。记住，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安全撤离，其次才是探查。一旦事不可为，立刻放弃，保命要紧。”
计划定下，众人立刻开始准备。林逸将剩余的食物和水尽量分配给每个人随身携带。阿红用布条将豆子牢牢绑在自己背上，以便空出双手。老吴咬牙坚持，用木棍支撑身体。
林逸则再次检查了石匠李给的物品。“破阴砂”或许在某些情况下有用。他还从地下带回来一小截锈蚀的、中空的铁管，里面灌满了从潮湿墙壁上刮下来的、混合着硝碱的粉末——他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但石匠李手札里提到过，某些地下沉积的化学物质混合后，遇火或剧烈撞击可能产生刺激性烟雾或小型爆炸，可以用来制造混乱。
下午剩下的时间，他们养精蓄锐，同时林逸根据记忆，在地上用炭笔画出了粗略的地下通道地图，标出了他发现的楼梯入口、那个临时据点、以及听到的“c区”方向。
豆子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地图，小手指忽然点了点地图上“c区”大致方位旁边的空白处。“这里……有红色的光，很弱，但是……在动。还有……铁链的声音，很多。”
铁链？林逸记下了这个信息。
夜幕，再次笼罩了废弃的工厂。
晚上九点半，202房间的门被轻轻打开。林逸打头，老吴在中间，阿红背着豆子殿后，四人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向那个隐藏的楼梯入口。
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他们压抑的呼吸和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撬开伪装的小门，阴冷潮湿的气息再次涌出。楼梯向下，没入深沉的黑暗。
林逸打开手电，但用布蒙住了大部分光线，只留下一束细小的光柱照亮脚下。
他们踏入了这片未知的、危机四伏的、充满了铁锈回音和阴谋气息的地下世界。
而距离那伙人计划的行动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
时间，开始倒数。
（第四卷 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