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坡的石门在背后合拢,像把一页刚写完的日记撕下,折进黑暗。林逸站在坡顶,风从北来,卷着碎雪,打在脸上竟带着沙粒般的硬度。他低头看脚——影子服帖地趴在雪面,随着日光移动而拉长缩短,像一条终于被驯服的狼犬。可他知道,影子回来,不代表债已两清,只是换了一种“还法”。
铜盒贴着腰,比往日沉。打开一条缝,里面那块炭饼已碎成赤粉,中间却卧着一枚细小的铜雁,翅展欲飞,雁喙衔环,正是方才铜镜里最后一点蓝火凝成。雁身冰凉,雁眼却闪,像随时会振翅钻出盒盖,冲向更高更远的天——或者,反向扎进地底。
沈雁的交易
坡下停着一辆军用吉普,墨绿漆被雪遮成灰白。沈雁靠在车门前,正把发报机收回皮盒,动作干净利落,像给枪上保险。见林逸下来,她抬手抛出一串钥匙:“会开车吧?送你去想去的地方,我当押车。”
林逸没接,只问:“条件?”
沈雁伸两根手指:“第一,母珠火雁归我保管,一年期满,完璧归赵;第二,途中若遇‘省队’拦截,你闭嘴,我应付。”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劲。林逸掂了掂钥匙,又看车顶那面旋转的红闪灯——不是警用,是文物稽查的标识,一旦闪起,沿途关卡无人敢拦。他点头,开门上车。
引擎吼动,吉普碾着积雪,像一条绿蟒钻进白色荒原。车窗外的雁阵已散,只剩零星孤雁,在云下徘徊,发出短促哀鸣,似在呼唤失群的伴侣。沈雁单手打方向盘,另一只手摊开,掌心向上:“火雁。”林逸取出铜雁,放进她掌中。雁一离盒,铜眼立刻暗了,像被摘掉的电池,只剩金属冷光。沈雁把雁套进一只真空管,抽气封存,又贴封条,动作熟练得像日日操练。
省道关卡
午时,车抵省道岔口,果然设卡。路障前停两辆白色面包,喷涂“省文物局稽查”大字,几名穿棉大衣的工作人员正逐车检查。沈雁减速,摇下车窗,冷风灌进,她掏出证件一晃,对方立刻敬礼放行,目光甚至没往副驾的林逸身上飘。吉普轰油而过,扬起雪尘,像一把撒向空中的盐。
林逸从后视镜看,关卡越来越小,心里却愈发沉——沈雁的能量越大,说明母珠火雁的吸引力越大,一年之期,不过是把刀口磨得更亮再落下。他侧头问:“你去哪?”
沈雁目视前方,嘴角带笑:“送你回你该回的地方,然后——等‘雁字’再齐。”她没解释“雁字”何指,只伸手按下收音机按钮,老式磁带“咔哒”转动,放出沙哑男声: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该回的地方
傍晚,吉普停在老城外一处废弃货场。铁轨横七竖八,雪覆盖枕木,像给冻僵的蟒蛇盖被。货场尽头,停着一列无头货车,车厢漆成暗红,车门半开,门边刷着褪白字样——“陇县—北京西”。
沈雁熄火,拔钥匙,扔给他:“你的慢车,今晚发。车厢我包了,没人查票。”说罢,她推门下车,绕到车尾,打开后备厢,竟拖出一只长方形木箱,箱面刷桐油,铜角包边,箱侧刻着一只展翼雁,与火雁一式一样。她把箱子搬上车厢,又取真空管,将火雁嵌入箱内凹槽,“咔哒”落锁,像把最后一枚齿轮安进机器。
“一年后,”她拍去手上雪尘,“雁字回齐,你来北京潘家园找我,完璧归赵,两清。”话音落,她已跳下车,吉普倒退出货场,红闪灯在雪幕里渐渐隐没,像一颗被摘走的星。
夜行货车
林逸独自留在车厢。车内无灯,只车顶一线裂缝透进雪光,像横着的刀口。他把铜盒放脚下,靠墙坐下,听远处车头传来挂钩撞击声,“咣当——”列车启动,没有汽笛,像一条哑了的铁龙,悄悄滑出雪夜。
车厢晃荡,节奏单调。林逸却睡不着,他摸出老医生给的医用酒精,抿一小口,火沿喉咙烧进胸口,与铜盒余温汇在一起,竟生出莫名困意。半梦半醒间,车顶裂缝的雪光忽然变蓝,像被铜雁的眼睛映了一下。紧接着,车厢板壁“咚咚”响起,像有人在外用手指轻敲:
——咚,咚,咚,
三短,三长,三短。
SoS?
不,是火正司旧码:
——空槽未满,影火再借。
林逸猛地清醒,爬起推开半扇车门。寒风灌入,雪粒扑面。车厢外,并无可人,只有两条黑影在隔壁车顶一闪而过,像被风吹散的纸剪。他心头一凛——有人跟踪货车,且知晓火雁所在。
车顶黑影
不及细想,他已攀上车顶。雪滑,铁顶结冰,他几乎踉跄跪倒。前方两条黑影正猫腰向车头奔去,身形灵巧,显然惯于飞盗。一人回头,月光下雪地反光,照出脸上白色口罩,口罩中央却画着一只黑雁,喙如钩,像反色的“雁字”标记。
林逸心里咯噔:雁字反写,是“黑雁”——省里地下走私队的暗号,专劫文物列车。火雁封存消息,竟已泄露!
他来不及喊,脚下一滑,身体顺车顶斜度直溜向车厢边缘。慌乱中,他扯住制动风管,整个人悬空,“咔”风管被拉出一截,列车发出长长“嗤——”排气声,速度骤减。两条黑影立足不稳,先后摔下车顶,滚入雪沟,溅起两团白浪。
林逸借力翻回车顶,风雪迷眼,却再不见黑雁影子。列车缓缓停住,司机跳下车头,打着手电往后跑,嘴里骂娘。林逸趁机滑下车厢,钻进车底,借黑暗掩护,又爬回自己车厢。
空箱
木箱还在,锁却开了。
他掀盖一看,火雁——不翼而飞。
箱底留一张折成雁形的黑纸,上用白灰笔写:
“雁过拔羽,火过留痕。
一年之期,提前收息。
——黑雁”
林逸攥着纸,指节发白。铜盒在脚边“嗒”一声,像笑,又像哭。
火雁丢了,影子虽回,灯却再缺芯——
他忽然明白,这一年,不是宽限,是倒计时:
下一次点灯,
不再用炭,不再用酒,
而用他整条命。
雪落无声
列车重新启动,却不再往北京西,而是被司机临时改线,拐进一处侧线待命。车厢外,雪又开始下,大片无声,像给世界盖上一层白布,白布下,有人刚被摘走心脏,却连哭都来不及。
林逸站在车门,任雪落满肩。
他抬眼,看天,雁阵早无影,只剩灰云翻涌,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平的信笺,
信上,有人用极淡的笔迹写下:
“雁字回时,火亦归;
雁字折翼,命亦随。”
他伸手接雪,雪在掌心不化,
像提醒他——
从此,
火雁失,归途断,
他得用剩下的影子,
去把命灯,重新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