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锅裂之后
一 天翻的缝隙
八月三十,清晨四点零七分。北京的天边出现一条蟹壳青色的裂缝,像有人把锅沿敲掉一角,露出里层未曾熬熟的铁。公主坟地铁口,血月沉底,末班无人驾驶列车自动回库,车头灯熄灭前,在隧道壁投下最后一道剪影——
那是一只被拉长的手,左眼角一点泪痣,红得似血,却在灯灭瞬间,碎成七瓣,像七只细小莲香花,贴地消散。
林逸站在月台尽头,左手掌心北斗疤已平复,只剩一道极淡的粉痕;左眼角却火辣辣地疼——那里原本该有颗泪痣,如今空了,像被谁生生剜走,却连血都没流。
黑子蹲在他脚边,右眼血痂落尽,露出一只澄黄的、崭新的瞳孔,瞳孔里映着两轮月亮:一轮在天,一轮在人心深处,刚被翻过来,还冒着热气。
老吴靠墙点烟,火机“嚓”一声,火苗竟呈幽绿色,映出他半边脸——皱纹里嵌着细小玉蝉碎屑,像汗,又像泪。他吐出一口烟,声音哑得似被砂纸磨过:
“锅碎了,天翻了,可饭还得吃。林逸,从今往后,你不再欠公主坟,可公主坟欠你——欠你一条命,欠你一颗痣,欠你半条魂。”
小七把口香糖吐进垃圾桶,桶内发出“嗤”一声轻响,像有什么东西被烫死。他伸个懒腰,背脊发出连串爆豆声,声音却像从极远处传来:
“哥几个,散了吧。再聚头,就是下一场锅。”
三人一狗,走出地铁口,晨风裹着初秋潮气,吹得背后玻璃门“嗡嗡”作响。门内,保洁员开始拖地,拖布掠过地面,留下一道暗红水痕,水痕里浮出细小莲香花,一现即没。
二 归途的裂缝
工人大院,葡萄架枯了半架,剩下半架却绿得异常,绿里透青,像被翻面的铁锅,尚未冷却。林逸推门进屋,母亲坐在炕沿,正低头剥豆子,豆子碧绿,落在瓷盆里,“当当”脆响。
她左眼角泪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极细极淡的粉痕,与林逸掌心北斗疤如出一辙。听见动静,她抬头,笑得有些陌生,却又无比熟悉:
“逸,回来啦?锅补好了,娘给你留了汤。”
汤锅端上桌,汤色乳白,表面浮着几粒葱花,葱花下却沉着一只小小玉蝉——与昨夜石匣里那只,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浅,像被稀释过的血。
林逸心口一紧,母亲却已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尝尝,咸淡合不合?”
汤入口,无味,却有一股极淡的甜香,像地铁深处那股,又像景山气眼里那股,更像公主坟锅底那股。他抬眼,母亲正盯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点探询,一点期待,还有一点——他从未见过的——空洞。
“娘……”他刚开口,母亲却“嘘”一声,指了指他左眼角:“别说话,让痣长出来。”
话音未落,林逸只觉左眼角一阵刺痛,像被针尖轻挑,一粒细小血珠渗出,滚落,在桌面凝成一点朱砂——泪痣,回来了,却红得异常,像刚被谁生生按进肉里。
母亲笑了,笑得极轻极淡,像终于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工匠。她起身,把汤锅端回厨房,背影在晨光里拉得极长,像一根被拉长的线,随时会断。
三 老吴的告别
午后,老吴来辞行。
他站在葡萄架下,影子被枯枝切割成碎片,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他递给林逸一只蓝布包袱,包袱皮是旧的,却洗得发白,四角打的是“锁魂结”,却未打紧,一拉即开。
包里只有两样东西:
——一本手札,封面写着《端敏公主手札·卷二》,纸页新得异常,却散发着陈年腐气;
——一枚铜钱,雍正通宝,九个孔,排成北斗七星,正是被马三姑拿走那只,却已被折断成两半,断口处渗出暗红水迹,像凝固的血泪。
“卷二,是公主坟真正的地图。”老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九个孔,是九条命。你师父我,用掉一条,还剩八条。你娘那条,昨夜被你自己补回去了。剩下七条,你得自己走。”
他抬手,拍拍林逸肩,手掌却轻得没有重量,像一片落叶。
“我走了,去还债。你欠的,已还完;我欠的,才刚开始。”
他转身,走出大院,背影在晨光里渐渐透明,像被阳光蒸发的露水,走到街口时,已只剩一道极淡的轮廓,像被谁用橡皮擦去最后一笔。
四 小七的局
傍晚,小七来辞行。
他开着一辆破吉普,车牌“京A·x7x7”,正是昨夜那辆“地铁抢修”车,车门却重新刷了漆,漆色漆黑,像刚被墨汁刷过。
他递给林逸一只设备包,包口未拉,却传出细碎铜铃声。林逸拉开一看——
包里躺着七枚铜钱,全是雍正通宝,九个孔,却未被折断,孔内塞着细小玉蝉碎屑,蝉腹“端敏”二字被血染得发亮。
“七条命,我替你攒的。”小七笑得牙尖嘴利,“北派七门,一门一条,全在这儿。你用完,记得还我。”
他发动车子,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烟里浮出细小莲香花,一现即没。车子驶出胡同,尾灯在暮色里像两只被剜下的巨眼,一闪,便消失在转角。
五 黑子的选择
夜深,黑子来辞行。
它蹲在葡萄架下,右眼新瞳澄黄,左眼却渐渐浑浊,像被谁悄悄换了一只。它嘴里叼着那只被折断的九孔铜钱,铜钱在它齿间“咔哒”作响,像随时会碎。
林逸蹲下身,与它平视。黑子把铜钱放在他掌心,舌头舔了舔他左眼角新长出的泪痣,像完成最后交接。
然后,它转身,跃上院墙,背影在月光下渐渐拉长,像一根被拉长的线,随时会断。
它跳下去,落在墙外,发出一声极轻极低的吠叫,像告别,也像召唤。
林逸追出去,墙外却空无一人,只剩地上一串脚印,脚印由深变浅,最后消失在一道裂缝里——裂缝像被谁用指甲轻轻划开,缝里渗出细小莲香花,一现即没。
六 卷二与九孔
午夜,林逸坐在灯下,翻开《端敏公主手札·卷二》。
纸页新得异常,却散发着陈年腐气。第一页,只写着一行小字,墨迹未干,像刚被谁写上去:
“锅裂之后,便是新锅。新锅需新火,新火需新柴。新柴——就是你。”
第二页,是幅地图:起点公主坟,终点德胜门,中间却不再是北斗七星,而是一只巨大玉蝉,蝉腹裂成九瓣,每瓣内写着一个字:
“马、张、李、赵、吴、林、莲、端、逸”
九字排成圆环,环心空白,像等待被填上的最后一块柴。
第三页,夹着那枚被折断的九孔铜钱,断口处渗出暗红水迹,水迹在纸上蜿蜒成一只小小莲香花,花心一点红,像粒被挖出的泪痣。
林逸合上卷二,抬头看窗外。
天边,那条蟹壳青色的裂缝已扩大,像被谁用巨手生生掰开,露出里层未曾熬熟的铁。裂缝深处,隐约传来列车轰鸣——末班地铁,无人驾驶,正从裂缝深处缓缓驶出,车头灯像两只被剜下的巨眼,直勾勾盯着他。
他左眼角泪痣微微一跳,像回应那目光。
他知道,锅裂之后,新锅已现;而新锅的第一把火,就要用他这块“新柴”来引。
而他,已无路可退,只能——
“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