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戎站旋转环的上层，被称为“穹顶区”的地方，重力似乎都带着不同的质感。这里的人工重力被微调到标准值的102%，让每一步都显得更加沉稳有力；空气循环系统注入了淡淡的雪松香气，掩盖了空间站常有的金属和臭氧气味。光线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暖金色，从仿古壁灯和悬浮光球中流淌而出，在抛光的深色木饰面和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凯尔·斯特林少校调整了一下礼服的领口。这套深蓝色制服是星区安全部门的正式着装，与他日常穿的勤务服不同，肩章更宽，袖口有银线刺绣，胸前挂着他“服役期间”获得的勋章——都是Zero的后勤小组精心挑选的，足够显眼但不会引人深究。
“放松点，斯特林。”走在他身旁的是调查部主管马库斯·瑞恩，一个头发花白、眼神犀利的男人，在卡戎站已经工作了十二年，“第一次参加总督的晚宴？”
“是的，长官。”凯尔回答，声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一个新晋少校应有的表现。
“记住，少说话，多观察。”瑞恩压低声音，“这里每个人都是演员，包括总督本人。”
他们穿过一道双开的橡木大门，门内传来古典弦乐和低声交谈的混合声浪。宴会厅的规模超乎凯尔的预期——在空间站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个厅堂几乎有一个小型船坞那么大。弧形穹顶上是全息投影的星空图，缓慢旋转，展示着帝国边境星区的版图。长条餐桌铺着白色亚麻桌布，银制餐具在灯光下闪烁，侍者穿着复古风格的制服，托着酒盘在宾客间无声穿梭。
而人群，才是真正的景观。
星区总督卢西恩·沃雷克站在大厅中央，像一颗恒星被行星环绕。他五十岁左右，身材保持得很好，深红色总督制服剪裁完美，肩上代表着帝国权威的金色流苏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轻轻晃动。他的笑容宽厚而富有感染力，正与一位穿着华丽长裙的女性交谈，时不时发出恰到好处的笑声。
但Zero的眼睛看到的不仅是表象。
他的目光扫过沃雷克左手腕——那块腕表是科伦巴大师的定制款，市值足够购买一艘中型巡逻艇；右手无名指的戒指镶嵌着一颗罕见的深空蓝钻，这种矿物只在一个已被帝国封锁的星球上发现；就连他制服的扣子，在特定角度下都显示出微弱的能量纹路——那是反扫描涂层的特征，常用于情报人员的高级装备。
一个边境星区总督，薪水再优厚，也不该拥有这些。
“啊，瑞恩主管！”沃雷克发现了他们，笑容更加灿烂地展开，“还有这位一定是新来的斯特林少校。欢迎，欢迎来到卡戎站。”
凯尔以标准军姿立正，敬礼。“总督阁下。”
“放松，放松。”沃雷克拍拍他的肩膀，力道掌握得很好，既显亲近又不失威严，“我听说你在调查泛星矿业那批失踪货物？干得不错，三天就发现了灰港公司的异常。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
消息传得真快。Zero的报告今天下午才提交，晚宴时就已经传到总督耳中。这意味着要么沃雷克对安全部门的事务有超乎寻常的关注，要么他在部门内有直接的眼线——或者两者皆有。
“只是尽职而已，阁下。”凯尔谦虚地回应。
“尽职。”沃雷克重复这个词，笑容里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东西，“在这个星区，尽职是个稀缺品质。保持下去，少校。帝国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短暂地与站在他右后方的一个男人交汇。那个男人身材瘦削，穿着深灰色行政官员制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雕塑。凯尔在简报资料中见过他——卡戎站税务长格里高利·索恩，沃雷克的亲信之一。
“让我为你介绍几位重要人物。”沃雷克自然地转换话题，引领凯尔走向一组宾客。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是一场精心编排的社交舞蹈。凯尔见到了卡戎站海关总长（一个面色红润、笑声洪亮的男人，手指上戴着三枚不同颜色的宝石戒指）；星区贸易代表（一位优雅的中年女性，说话时每个音节都经过精心打磨）；以及几位“民间商人代表”（他们的衣着和谈吐与真正的商人相去甚远，眼神中有着官员才有的算计）。
每个人都在表演。每个人都在用礼貌的言辞编织着无形的网络。而Zero，作为凯尔·斯特林，只是这场表演中的一个新角色，一个需要被评估、被分类、可能的话被吸纳进这个系统的零件。
晚宴正式开始，宾客入座。凯尔的位置被安排在长桌的中段——不够显眼，但也能清楚看到主位上的总督。他的左侧坐着一位矿业公司代表，右侧则是安全部门的一位同僚。
第一道菜是合成肉排配奶油酱汁，摆盘精致，味道标准。侍者倒酒时，凯尔注意到酒瓶上的标签——那是来自核心星区着名酒庄的年份酒，一瓶的价格相当于卡戎站普通工人三个月的薪水。
“为帝国的繁荣，为边境的和平。”沃雷克举杯致辞，声音在大厅中回响。
宾客们纷纷举杯。凯尔跟着做，嘴唇轻触杯沿，但没有真的喝下。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观察上。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第一场真正的表演开始了。
一位穿着略显朴素的中年男人从侧门走进宴会厅，在侍者引导下，略显局促地走向主桌。凯尔认出他是“星辰快运”的老板汉斯·米勒，一家小型货运公司的所有者，在之前的案件简报中出现过——他的两艘货船在过去一年里被征收了三次“特别航道维护费”。
“总督阁下。”米勒在沃雷克面前微微躬身，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
“米勒先生！”沃雷克的笑容温暖如初，“听说你的‘晨星号’上个月遇到了导航故障？希望没有造成太大损失。”
“托您的福，货物保住了，但维修费用……”米勒的声音越来越小。
沃雷克叹了口气，表情充满同情。“边境航运不易啊。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小企业主，承受着帝国贸易的重担，却得不到应有的支持。”他转向税务长索恩，“格里高利，我们是不是能对米勒先生这样的模范商人提供一些……税费减免？”
索恩面无表情地点头：“根据星区法规第7条第3款，对于遭遇不可抗力损失的企业，可以申请临时性税费调整。只要文件齐全，程序合规。”
“那就好，那就好。”沃雷克满意地点头，然后重新看向米勒，“不过你也知道，政府部门办事需要时间。而时间，对于商人来说就是金钱。”
短暂的沉默。大厅里的音乐似乎都低了几分。
米勒深吸一口气，从内袋取出一个薄薄的银色数据芯片，放在桌上，推到沃雷克面前。“这是……关于这次事件的完整报告，以及一些……补充材料。希望能加速流程。”
沃雷克甚至没有看芯片一眼，只是对侍者做了个手势。侍者上前，用银托盘收起芯片，转身离去。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每天都在发生。
“我很欣赏有效率的人，米勒先生。”沃雷克重新露出笑容，“你的申请会得到优先处理。祝‘星辰快运’生意兴隆。”
米勒再次躬身，然后迅速退下，额头上有细微的汗珠。
餐桌上的其他人继续用餐、交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凯尔注意到，矿业公司代表的嘴角微微上扬；海关总长抿了一口酒，眼神中闪过满意；而坐在沃雷克左侧的贸易代表，正用指甲轻轻敲击杯壁，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规律声响。
贿赂。如此公开，如此不加掩饰，就像在市场上购买一件商品。
Zero感到一股冰冷的愤怒在胸腔深处凝聚。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腐败——在情报生涯中，他见过更隐秘、更复杂的权钱交易。但这里的赤裸程度令人震惊，仿佛腐败已经不再是需要隐藏的罪行，而是这个系统正常运转的润滑剂。
第二场表演在甜点上来时开始。
这次的主角是“泛银河贸易公司”的代表，一个穿着昂贵丝绸西装的男人。他没有像米勒那样低声下气，而是自信地走向沃雷克，像老友一样打招呼。
“卢西恩，上次你提到的那种核心星区艺术品，我找到了。”贸易代表微笑着说，“是一位不太知名的艺术家，但很有潜力。我已经安排送到你的私人画廊了。”
沃雷克的眼睛亮了亮。“文森特，你总是这么贴心。我正觉得官邸的墙壁有点空呢。”
“互相帮助。”文森特·卡尔德——凯尔现在想起了他的名字——优雅地点头，“说到帮助，我们公司下一批敏感货物需要快速通关，你知道，那些精密仪器……”
“交给我。”沃雷克端起酒杯，“为友谊干杯。”
“为友谊。”卡尔德举杯回应。
这次甚至没有数据芯片，没有现金，只是一句关于艺术品的暗示。但交易已经完成：一批“敏感货物”将获得快速通关，作为回报，总督的艺术收藏将得到扩充。
凯尔右侧的同僚——一位名叫埃里克的年轻调查官——低声说：“卡尔德的公司上个月被查出申报不实，少报了37%的货物价值。案子转给了税务部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谁负责的？”凯尔问，同样压低声音。
埃里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索恩。“税务长亲自处理，结论是‘统计误差’，罚款了事。”他顿了顿，“在这里，斯特林，你得学会看明白游戏规则。有些案子可以查，有些案子……最好当作没看见。”
晚宴接近尾声时，最令人作呕的一幕上演了。
一位女性走了进来，她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简朴的商务套装，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凯尔认出她是“新视野勘探公司”的首席地质学家莉亚·陈博士，一家小型科研企业的负责人。这家公司最近获得了在某边缘星系勘探的许可证，但据说在审批过程中遇到了“技术性问题”。
“总督阁下，抱歉打扰。”陈博士的声音有些颤抖，“关于我们公司的勘探许可证延期申请，已经提交了两个月，但一直没有回复。我们的科研船停在港口的每一天都在消耗有限的经费……”
沃雷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陈博士，审批流程需要时间。特别是涉及到敏感星系的勘探活动，我们必须谨慎。”
“但我们所有文件都齐全，所有安全评估都通过了。”陈博士坚持道，声音里带着绝望，“如果没有许可证，我们下个月就得解散团队，六年的研究就……”
“我理解你的处境。”沃雷克打断她，语气依然温和，但多了一层冰冷的距离感，“但规矩就是规矩。帝国法律对边境勘探有严格规定，这是为了保护星区安全。也许……你的研究方向需要调整？或者寻找更有经验的合作伙伴？”
暗示。赤裸裸的暗示。
陈博士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明白了——要么放弃独立研究，让某个与总督有关的“合作伙伴”介入，分享甚至接管她的成果；要么看着自己的公司破产。
“我……我会考虑您的建议。”她最终低声说，眼眶发红。
“明智的选择。”沃雷克重新露出笑容，“帝国鼓励科研，但也注重……协作精神。”
陈博士踉跄着离开宴会厅，背影孤单。
大厅里，音乐换成了更轻快的曲调。侍者开始送上餐后饮品和雪茄。交谈声更加热烈，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从未发生。
凯尔感觉到埃里克在桌下轻轻踢了他的脚。“别盯着看。”年轻调查官低声警告。
Zero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液在口中尝起来像灰尘。
晚宴结束后，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沃雷克站在门口，与每一位离开的客人握手、微笑、说几句得体的话。轮到凯尔时，总督握住他的手，力道很重。
“斯特林少校，希望今晚没有让你感到太无聊。”沃雷克的眼睛直视着他，像在评估一件物品，“边境星区有它独特的……运作方式。聪明人会适应，会更上一层楼。我相信你是聪明人。”
“我会努力不辜负期望，阁下。”凯尔回答，声音平稳。
“很好。”沃雷克松开手，转向下一位客人。
走出宴会厅，穿过装饰华丽的走廊，回到相对朴素的居住区，凯尔一直保持着凯尔·斯特林的表情：略带疲惫，略带敬畏，一个刚刚见识了高层社交场合的年轻官员应有的模样。
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宿舍，锁上门，激活了所有的隐私屏蔽。
然后，伪装才一层层剥落。
Zero站在房间中央，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晚宴上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米勒颤抖的手，卡尔德自信的微笑，陈博士绝望的眼神，沃雷克那戴着昂贵戒指的手接过贿赂时优雅的姿态。
腐败。系统的、制度化的、几乎成为公开规则的腐败。
这不是零散的贪污，而是整个权力结构的腐烂。从总督到他的亲信，从海关到税务部门，从贸易代表到所谓的“民间商人”——所有人都在这个体系中扮演角色，所有人都在从中获利，而代价则由米勒那样的小商人、陈博士那样的独立研究者、以及成千上万普通的边境居民承担。
Zero的拳头在身侧握紧。他经历过战争，见过死亡，执行过需要冷血才能完成的任务。但今晚所见，以一种不同的方式点燃了他的愤怒。因为这不仅仅是犯罪，这是对秩序本身的嘲弄，是对帝国宣称要维护的一切价值的背叛。
而他，现在作为凯尔·斯特林，是这腐败系统的一部分。他穿着它的制服，领取它的薪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它接纳。
通讯器发出轻微的振动。是马库斯·瑞恩发来的信息：“表现不错。总督对你印象良好。明天上午九点，我办公室，讨论下一步调查方向。”
Zero盯着那条信息。印象良好。因为他安静，因为他顺从，因为他没有对晚宴上的任何一幕表现出异议。
他走到观察窗前，窗外是卡戎站繁忙的船坞。灯火通明，飞船穿梭，看似一切正常运转。但在这表象之下，他知道，存在着一个完全不同的真相：一个由贿赂、威胁、交易构成的暗网，一个吞噬资源、扼杀创新、践踏公正的系统。
而他在这里，不是为了融入这个系统。
他是为了摧毁它。
凯尔·斯特林这个身份，原本只是为了潜入卡戎站，调查艾兹拉可能的活动线索。但现在，这个任务有了新的维度。因为如果艾兹拉真的在这个星区活动——如果他们真的在寻找“火种”——那么他们不会错过与沃雷克这样的腐败总督合作的机会。一个可以被收买的官员，对任何需要隐秘行动的组织来说都是宝贵的资产。
腐败不仅是道德问题，更是安全漏洞。而Zero的任务，就是找出并堵上一切漏洞。
他激活工作台，调出晚宴上注意到的一切细节：那些交易的暗示，那些眼神的交汇，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精心安排的对话。他开始建立关联图谱：沃雷克与哪些公司关系密切？索恩处理过哪些可疑的税务案件？卡尔德的“敏感货物”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他也必须维持凯尔·斯特林的伪装。一个尽职但不过于激进的调查官，一个正在学习“游戏规则”的新人，一个总督“印象良好”的年轻官员。
这是一场在刀锋上行走的表演。一丝不慎，就会被系统吞噬或排斥。
但Zero已经做出了选择。在目睹了今晚的一切后，他无法只是被动观察。凯尔·斯特林这个身份，将成为刺入卡戎站腐败核心的一把利刃。
他看向窗外，一艘货运飞船正缓缓驶离船坞，导航灯在黑暗中规律闪烁，像心跳，像密码，像这个星区隐藏的真相在默默诉说。
而在那些灯光之间，在那些看似正常的贸易活动之下，Zero知道，腐败正在像癌细胞一样
夜已深，卡戎站转入夜间模式。但在某些地方，交易仍在继续，权力仍在交换，腐败的根系仍在黑暗中生长。
凯尔·斯特林少校关掉工作台的灯光，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然明亮——那是猎人的眼睛，已经锁定了猎物。
而猎物，还不知道自己已被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