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晶体广场上仿佛被拉长成了粘稠的琥珀。每一秒都沉重得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肋骨的声音。莉娜高举的双手早已从酸麻转为刺痛,最后变得近乎失去知觉,但她依旧顽强地维持着那个表示“无害”的姿态。在她身边,“巨石”像一尊正在忍受酷刑的雕像,完好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右臂的剧痛让他额角的青筋不住跳动,冷汗浸透了他厚重的作战服内衬。托姆则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减少存在感,只有那双紧盯着数据分析板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证明他仍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亚斯的指令如同在黑暗迷宫中点亮的一丝微光,指明了方向,但前路依旧遍布陷阱。模仿晶石族的“语言”?这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荒诞与巨大的风险。莉娜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又深又缓,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稀薄的勇气都汲取过来。她强迫自己忽略那些依旧锁定在她身上的、冰冷而充满审视意味的复眼目光,将全部精神集中到亚斯和修罗通过通讯器传来的、那些关于频率和光信号的冰冷数据上。
“最低频…最柔和…”她在心中默念,试图将那些抽象的数字和波形,转化为身体的本能。
她开始尝试。
首先,是震动。她不敢用力,只能将身体的重量极其缓慢地、一丝一丝地转移到前脚掌,然后用一种近乎轻柔的、类似轻拍的力道,让靴底与布满碎晶的地面接触。
嗒…
一个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声音。与她脑海中想象的“柔和低频”相去甚远,更像是一颗小石子掉落在厚地毯上。
几乎是同时,她抬起了右手腕——那个散发着恒定乳白色柔光的生存手环。她没有让它闪烁,因为修罗的模型推测稳定光可能代表“恒定状态”或“平和”,而闪烁可能带有“强调”或“疑问”等更复杂的含义。在完全不懂语法的情况下,她选择了最基础、最不易出错的“词汇”——恒定的、非红色的光。
第一次尝试,如同石沉大海。
周围的晶石族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它们武器顶端的晶体依旧以那种充满戒备和质问的黄红交替频率闪烁着,它们那星空般的复眼依旧冰冷,它们庞大的身躯如同黑曜石雕塑般纹丝不动。只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中低频的警戒共振波,依旧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压迫着三人的神经。
失败了?还是…根本没被理解?
莉娜的心向下沉去,但她没有放弃。亚斯说过,要“坚持不懈”。
她再次尝试。这次,她稍微加重了一点脚上的力道,试图让震动更清晰一些,节奏也稍微调整,从单一的“嗒…嗒…”,变成了“嗒…嗒…嗒…”,间隔依旧很长,但形成了一种更明确的节拍。
手环的光芒依旧稳定。
这一次,有反应了。
但不是她期待中的理解或缓和。
正前方,那个最初发动攻击、手持琥珀色晶体长杖的晶石族,其复眼中流转的星光忽然变得急促,它体内流淌的能量光丝亮度微微提升。它没有顿击长杖,但它那庞大的头颅微微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仿佛在侧耳“倾听”这奇怪的、断断续续的震动。
紧接着,从它那里,传来了一阵极其短暂、频率却更加复杂、混合了多种音调的细微共振。这共振并非攻击性的,其强度很低,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莉娜瞬间解读为——疑惑,甚至带着一丝…不耐?就像是一个语言大师,听到一个初学者在用完全错误的语法和发音,结结巴巴地试图组词造句,那种混合着好奇与轻微烦躁的反应。
仿佛在说:“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什…么?”
这回应像是一盆冷水,浇在莉娜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她的模仿,不仅没有被正确理解,反而可能因为其拙劣和错误,加深了对方的困惑和警惕!
托姆也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报告:“…对方…对方共振频率出现复杂调制…无法解读…但肯定不是攻击前兆…”
不是攻击前兆,但也不是接受。是卡在了一种更令人焦虑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状态。
莉娜感到一阵无力。沟通的鸿沟,比想象中更深,更宽。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更是一套建立在完全不同感知和逻辑体系上的、完整的沟通范式。
但她不能停。停下,可能就意味着对方失去耐心,重新回到攻击模式。
她咬着下唇,开始第三次尝试。她放弃了追求“完美”的模仿,转而专注于传达最核心的意图。她回忆起之前晶石族发动攻击前,那共振是急促、连续、充满力量的。那么,相反呢?
她开始用脚,在地上划出非常缓慢的、间隔很长的弧线,同时配合着极其轻柔的、几乎不产生声音的踏地。(缓慢移动)…… (微不可闻的接触)…… (再次缓慢移动)……
与此同时,她将手环的光芒,调整到一种更加柔和、几乎像是在“呼吸”般的微弱明暗变化,不再是绝对的恒定,但变化极其缓慢、平滑,没有任何急促感。
她在用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方式,试图“描绘”出“缓慢”、“平和”、“无威胁”的状态。
一次,两次,三次……
她不断地调整着节奏、力度、光的变化模式。有时引来的依旧是那带着疑惑的、复杂的共振回应;有时则是一片死寂,对方仿佛失去了兴趣;还有时,会引起某个晶石族武器光芒的短暂不稳定闪烁。
这过程极其煎熬,像是在蒙着眼睛走钢丝,每一步都可能踏空。精神的高度集中和持续的恐惧,让莉娜的体力飞速消耗,她的额头渗出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感觉自己的“词汇”已经穷尽之时,转机出现了。
她注意到,那个手持权杖、一直静立观察的、体型更为高大的晶石族(后来他们才知道它叫奥玛),其复眼中的星光流转速度,明显放缓了。那原本如同激流般奔腾的光芒,变得如同夏夜星河般缓慢、深邃。
紧接着,它手中权杖顶端那硕大的、原本闪烁着警戒黄光的晶体,光芒开始转变。黄色逐渐褪去,一种更深沉、更稳定的琥珀色光辉弥漫开来,虽然依旧明亮,但那种咄咄逼人的“质问”感减弱了。
仿佛连锁反应,周围其他晶石族武器上的光芒,那令人不安的红色闪烁频率也开始降低,黄色光点的占比进一步提升,甚至偶尔出现了一两点极其微弱的、此前从未出现过的淡蓝色光斑。
同时,那一直萦绕在耳边、压迫着神经的警戒性共振背景音,其强度也显着降低了。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已经从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减弱为一种更易于忍受的、低沉的嗡鸣。
它们没有放下武器,没有解除包围,但那种一触即发的攻击态势,明显缓和了。
它们不再仅仅是警惕地审视,而是似乎在……努力理解。
努力理解这来自陌生星域的、语法错误百出、发音古怪的、笨拙的“外星语”。
它们那冰冷的复眼中,似乎多了一丝探究,少了一丝杀意。
莉娜几乎要虚脱倒地,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希望与后怕的热流冲上她的眼眶。她成功了?不,还没有完全成功。但她似乎,终于,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模仿,敲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一丝真正沟通的可能,透过这条缝隙,艰难地照了进来。她不敢停下,继续着那缓慢的“划动”和柔和的“呼吸光”,如同一个虔诚的学徒,用尽全力维持着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