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深海听音
与陈工那次秘密的数据对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深水炸弹。爆炸的闷响与冲击波在刘糯宁职业素养的压制下,并未激起表面的惊涛骇浪,却在意识深处搅动了难以平息的暗流。她知道,自己踏入了一片认知的无人区——那里没有现成的规章可循,没有明确的风险等级可套用,有的只是零星闪烁的、意义不明的信号,和一种基于逻辑与直觉混合而成的、沉甸甸的忧虑。
接下来的日子,她以一种近乎刻意的“正常”状态投入工作。指挥、协调、处置常规特情,一切按部就班,甚至比以往更加沉稳。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在那份沉稳之下,多了一重高度敏感、持续扫描的“监控层”。
她的个人加密笔记开始以一种更系统化的方式扩展。她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数据库结构(用加密表格软件实现),记录条目不再仅是现象描述,而是增加了更多维度:
· 现象类型与编码:更精细地区分“机组报告通讯质量异常”(细分为杂音、断续、音量波动)、“地面监测到异常信号”(如通导反馈的高频噪音)、“飞行参数离散度异常”(标明具体参数、跑道、风向风速条件)、“其他感官\/直觉记录”(如那次心悸,标注伴随的天气、流量、个人状态)。
· 时空标签:精确到分钟的时间戳,尽可能详细的位置信息(经纬度网格、航路点、相对机场方位和距离)。
· 关联航班信息(脱敏后):仅记录机型、航空公司代码(非具体航司)、大致飞行阶段(进近、离场、巡航、等待)。
· 环境参数:当时的天气概要(云、能见度、风、特殊天气现象)、NotAm(航行通告)中可能相关的信息、通导或气象部门的特殊通报(如有)。
· 初步假设与待查问题:每记录一条,都强迫自己写下至少一个可能的、符合常理的解释(如“天气干扰”、“设备偶发故障”、“机组操作差异”),以及一两个需要后续验证或留意的“异常方向”(如“是否与特定无线电频率有关?”“是否在特定地理区域集中出现?”)。
这个数据库的建立和维护是枯燥且耗费心力的,尤其她只能在轮休或深夜进行。但刘糯宁坚持了下来。她将其视为一种思维训练,一种将模糊的“感觉”转化为可供分析(哪怕是自我分析)的“数据点”的必要过程。她知道,没有这种系统化的记录,所有的观察都只是转瞬即逝的碎片,无法拼合。
与此同时,她开始有意识地、极其谨慎地拓展她的“信息触角”。
一次,在分局组织的“管制-通导”业务交流茶歇会上,她“恰好”和之前提过西侧干扰的小李站在了一起。她端起咖啡杯,仿佛随口提起:“对了,小李哥,上次你说西边通航机场那边有飞行员反映听到高频噪音,后来无线电管委会那边有下文吗?纯粹好奇,我们有时候在塔台耳机里也会听到些莫名其妙的背景音,不知道是不是同源干扰。”
小李叹了口气,摇摇头:“别提了,管委会派人去附近转了几圈,用设备扫了扫,没发现明显的非法大功率发射源。那片区域有点复杂,有几个小型的工业园区,还有些新建的通信基站。干扰信号太微弱、太间歇了,抓不到现行。他们建议我们持续监测,如果有更具体的时间规律或强度变化再报。基本上,算是不了了之了。”
“工业园区?”刘糯宁装作无意地问,“都是些什么类型的工厂啊?会不会是某些工业设备的谐波辐射?”
“那范围可就广了。”小李掰着手指数,“有精密加工、有小型化工厂、有新材料实验室,还有个搞自动驾驶测试的科技公司圈了一块地。理论上,这些地方都可能有些特殊设备。但管委会说,合规设备的电磁辐射都有国标,理论上不应该造成可监测到的航空频段干扰。除非……”他压低了声音,“除非是设备故障、屏蔽没做好,或者……有些研发中的东西,没完全在监管视线里。”
刘糯宁点点头,没有再深问,转而聊起了其他话题。但“自动驾驶测试”、“新材料实验室”、“研发中设备”这几个词,被她默默记在了心里。
另一次,她利用休息时间,去了分局气象台的会商室,美其名曰“学习夏季强对流天气预报思路”。刘海涛当值,热情地给她讲解最新的数值模式产品和卫星反演资料。刘糯宁认真听着,然后在间隙,指着屏幕上机场西侧一片区域的历史雷达回波图(她特意挑选了几个自己记录过“异常感觉”的日期),问道:“海涛,像这片区域,在雷雨发展初期或者消散期,会不会产生一些比较特殊的、小尺度的电场或电磁扰动?我的意思是,除了我们常规监测的闪电,有没有可能有一些更微弱的、但可能对电子设备产生潜在影响的放电现象?”
刘海涛被问得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镜:“这个……从大气电学角度,雷暴云内外确实存在复杂的电荷结构和电场变化,除了云地闪、云间闪,还有更弱的流光、先驱放电等等。理论上,这些过程都会产生电磁辐射,覆盖很宽的频谱。但我们气象台常规监测主要关注闪电定位和强度,用于预警雷击危险。你说的那种可能影响航空电子设备的、微弱的、特定频率的电磁扰动……监测得不多,也不是我们的业务重点。这更像是空间天气或电磁兼容领域的研究范畴。”
他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我记得好像有文献提到过,某些特定类型的降水粒子(比如软雹、冰晶)在强电场中碰撞破碎,可能会产生特定频率的电磁辐射噪音。但这都属于非常前沿、尺度很小的研究了。你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刘糯宁早已准备好说辞:“哦,就是上次参加那个跨部门小组,听通导的同事提过一些不明来源的微弱干扰,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自然现象引起的。多了解一点没坏处。”
“这倒也是。”刘海涛没太在意,“你要是真感兴趣,我可以找找相关的学术论文给你。不过那种研究,跟咱们实际运行的关联度,估计比较间接。”
通过这些看似随意的交谈,刘糯宁像一只耐心的蜘蛛,悄悄延伸着她的信息网络。每一条线索都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毫无价值,但她谨慎地将它们编织进自己日益复杂的认知模型中。
她也定期与陈工通过加密的内部通讯软件进行简短的交流。陈工那边进展缓慢但扎实。他利用职务之便,扩大了机务数据库的筛查范围,不仅关注发动机,也开始批量检索同时间段、同区域(大致对应刘糯宁提供的方位)飞行的飞机,其航电系统(如AdIRU-大气数据惯性基准系统)、自动驾驶仪、甚至客舱娱乐系统的底层日志中,是否存在任何超低级别的“软错误”或“不可纠正内存错误”记录。这些错误通常被系统自动纠正或记录为无害事件,极少被关注。
“就像在沙滩上寻找特定纹路的沙粒。”陈工在一次交流中形容,“数据量巨大,噪声极高。但我最近开发了一个简单的模式匹配脚本,可以基于你提供的时间窗口和地理‘热区’,优先筛选相关飞机的相关系统日志。目前还没有发现明确的、超越随机背景的异常集群……但我会继续。”
刘糯宁则将自己更新的“异常现象数据库”脱敏摘要定期发给陈工,供他完善筛选条件。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基于高度专业信任的默契合作。没有正式立项,没有额外资源,全凭两人对潜在风险的责任感和探索欲驱动。
时间在平静与暗涌的交织中滑入盛夏。台风季节的活跃期即将到来,天气变得更加复杂多变。刘糯宁记录到的“异常点”似乎也进入了一个相对活跃期。通讯质量的小波动报告次数维持在略高于基线的水平;西侧那个“高频噪音”的零星反馈依旧存在;特定跑道(尤其是34R)在侧风较大时的离场性能数据,依然显示出略高于其他跑道的离散度,但这种差异仍在工程允许的范围内,完全可以归因于侧风影响下的不同机组操作习惯。
没有任何一件事,单独拿出来,值得启动一次正式的风险报告。它们就像深海背景噪音中偶尔浮现的、意义不明的细微回波,转瞬即逝,无法定位,更无法定性。
然而,在刘糯宁和陈工不断对碰和校准的时间轴图谱上,那些“回波”出现的时空位置,开始呈现出一种极其模糊、但令人不安的“聚集倾向”。它们并非完全随机分布,而是似乎偏爱几个特定的“时空口袋”:比如,机场西侧约30-80公里、高度1500-3500米的某个空域走廊附近;又比如,在特定天气转换期(如晴转多云、湿度骤升)的傍晚或凌晨时分。
这种“聚集”依然脆弱,统计显着性存疑,可能只是小样本偏差。但它像一副逐渐显影的、线条模糊的鬼魅图像,悄悄悬在刘糯宁的心头。
七月底的一个深夜,刘糯宁刚下大夜班,疲惫但无睡意。她打开电脑,调出自己最新更新的数据库和陈工刚刚发来的一份最新数据交叉比对摘要。陈工这次引入了一个新维度:他从航空公司的非强制性安全报告系统(匿名自愿上报)中,筛选了近期涉及“飞行中感到难以名状的不适或操作迟疑”(非疾病原因)的极少数机组报告,尝试与时空“热区”匹配。
结果令人脊背微凉。有两份这样的模糊报告,其描述的大致时间与空域,竟然与刘糯宁数据库里记录的“机组报告通讯轻微异常”和机务数据中“某飞机飞控系统记录一次极低频度的非指令性轻微配平调整”的时空点,存在重叠。
飞行员难以言喻的“不适感”、通讯的微小异常、飞控系统难以解释的细微自动调整……这些分属人、机、环境不同维度的微弱信号,在同一个狭窄的时空盒子里,巧合般地碰撞在了一起。
刘糯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和无力感。
证据链?远远谈不上。任何一位严谨的安全专家都会驳斥这种关联是牵强附会、杞人忧天。
但作为一名身处一线、亲眼目睹过偶然性如何酿成悲剧的守护者,她无法简单地用“巧合”二字来安慰自己。
她仿佛站在一片看似平静的深海边缘,手中的“听音器”里,不断传来来自不同深度、不同方向的、微弱而杂乱的“嘀嗒”声。单独听,每一个声音都无意义。但当她凝神细听,试图在脑海中将它们组合时,却隐约感觉,这些散乱的声音,似乎正在以某种极其缓慢、极其隐蔽的节奏,趋向于某种不祥的……同步。
是什么力量在深海之下搅动?
是尚未被理解的天气电磁现象?
是地面某个故障或违规运行的工业设备泄漏的、特性奇特的辐射?
是某种新型的、微弱但足以扰动敏感航空电子系统的空间天气效应?
还是……这些因素以某种未知的方式耦合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片看似寻常的天空之下,数据的深海中,正传来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令人不安的、无法解读的律动。
窗外,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天际线泛起一丝灰白。
刘糯宁拿起手机,点开“天际线打工人”群,看着朋友们安静的头像。她很想在群里问一句:“你们最近,有没有在空中,感觉到什么……特别说不清、道不明的、非常细微的不对劲?”
但她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输入。
她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听音者的路,注定孤独。
而预警的职责,往往在于看见众人未见之前。
她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开始起草一份极其谨慎、措辞高度专业、但注定会引发争议和质疑的——《关于提请关注机场西侧特定空域偶发性微弱多维度异常信号潜在关联性的初步分析及建议(内部探讨稿)》。
这不再是私下的笔记,也不再是与陈工之间的秘密探讨。这是她准备正式迈出的、风险巨大的一步。
深海听音,或将唤醒沉睡的巨兽,也或将证明,一切不过是听音者自己的幻觉。
但,她必须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