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余震
黑暗并非全然的虚无。在刘糯宁意识沉沦的深渊里,感官并未完全关闭,而是被扭曲、放大、编织成混乱而骇人的碎片。
她听见连绵不绝的、重叠的巨响——那最后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玻璃震动的尖啸、警报的嘶鸣、以及某种更遥远、更持续的、类似金属在火焰中扭曲崩解的可怕呻吟。她感到震动,不是来自脚下,而是来自她身体的内部,仿佛每一块骨骼、每一束肌肉都在共振中战栗。她闻到刺鼻的、复合的气味——臭氧、烧焦的线缆、某种化学品的酸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她看见光,不是塔台应急灯稳定的红光,而是闪烁的、跳跃的、炽烈的橙黄与惨白,在浓黑的背景上撕开一道道转瞬即逝的伤口。
还有声音。很多声音。嘶吼、哭泣、急促的指令、无线电里混乱的呼叫、背景里持续不断的消防车警笛……它们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其中,最清晰也最刺耳的,是她自己那嘶哑破裂、却仍在固执重复的呼喊:“保持右转……浦东塔台与你同在……保持右转……”
然后,是寂静。绝对的、吞没一切的寂静。比所有噪音加起来更令人恐惧。
“不——!” 她试图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粘稠的黑暗,包裹着她,拖拽着她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或许是永恒,一点坚实而温暖的触感,将她从溺毙般的黑暗中拉了回来。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手掌宽厚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刘!刘糯宁!能听到吗?” 声音隔着水面般模糊,但带着熟悉的焦急。
是……李主任?
她挣扎着,像溺水者浮出水面,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也带来了真实的感知。她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的光斑和晃动的人影,逐渐聚焦。她发现自己半躺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控制台底座。李主任蹲在她面前,一手扶着她的肩膀,脸色异常严峻,眼底布满血丝,但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后怕、责备,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机场安保制服的人,以及一位提着医疗箱、看起来像是机场医务室医生的人。
应急备份指挥点里,灯光已经恢复正常照明,但空气里依旧残留着紧张和灾难后的滞重感。外面大厅的警报声已经停止,但依然能听到隐约的、来来往往的急促脚步声和对讲机通话声。
“我……” 刘糯宁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只发出一点气音,随即引发一阵剧烈的干咳。每一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疼痛。
“别说话,先别动。” 医生立刻上前,用小手电检查她的瞳孔,又示意她慢慢呼吸。“有哪里特别疼吗?头晕?恶心?”
刘糯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也搞不清状况。她只觉得全身像散了架,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疲惫和脱力,喉咙火烧火燎,头昏沉沉的。但除了这些,似乎没有严重的、立刻危及生命的伤痛。她挣扎着想要坐直,目光急切地扫向备份席位的屏幕。
屏幕已经黑了,主系统似乎已被切断或转移。
“飞机……” 她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可怕。
李主任的脸色沉了沉,扶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救援已经在现场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检查。” 他避开了直接回答,但那双眼睛里的沉重,已经说明了一切。
“地面……人……” 刘糯宁不肯放弃,执拗地盯着他。
这一次,李主任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根据初步报告,撞击点及周边提前清空区域,没有地面人员伤亡。” 他顿了一顿,补充道,“你最后给出的指引和紧急清空指令……起到了关键作用。”
没有地面人员伤亡。
起到了关键作用。
这两句话,像两块沉重的磐石,压在了刘糯宁的心上,也让她紧绷到极致的精神微微一松。然而,紧随而来的,是更尖锐、更空茫的痛楚——为了那未能言明的机组命运,也为了自己刚才那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与死神抢夺秒针的惊魂一刻。
“机组呢?” 她还是问了出来,尽管答案似乎已写在空气中。
李主任摇了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情况……还不明朗。救援正在全力扑灭火势,搜寻……” 他没有说下去。
刘糯宁闭上了眼睛。冰冷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钝痛般的悲伤,席卷了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微弱、断续却带着决绝平静的声音:“塔台……我们在尝试……”
她做到了她能做的一切吗?在规章和求生本能之外,她选择了留下,选择了抓住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通讯机会,选择了在最后的时刻给出指引。可这足够吗?能改变那架注定坠落的钢铁巨鸟和里面四条生命的最终轨迹吗?
“为什么?” 李主任的声音将她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他的语气不再是单纯的责备,更多是探究,是后怕,也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震撼。“为什么要违反撤离命令?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如果塔楼真的被波及……”
为什么?
刘糯宁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涣散,但深处却有一种近乎原始的清明。“我……看到了代码……hYd SYS FAIL – ALL。”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吐字清晰起来,“747……液压全失……他们可能还有一点点……偏转的可能……地面……人太多了……”
她没有说更多的理由。没有英雄主义的宣言,没有权衡利弊的分析。只是陈述了她看到的,她推断的,以及那一刻她无法漠视的——地面那些在预测撞击区内、对即将降临的灾难一无所知的生命。
李主任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液压全失对一架重型机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在那种情况下,任何微小的轨迹改变都可能是奇迹。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刘糯宁最后时刻的通讯和指引,在应急指挥中心接手前那短暂却致命的空窗期里,意味着什么。
“你……” 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先跟医生去做全面检查。这是命令。”
刘糯宁没有反抗。在医生和一名安保人员的搀扶下,她勉强站了起来,腿脚依旧发软。走过空旷的主指挥大厅时,她看到许多席位凌乱地保持着撤离时的状态,屏幕黯淡,一些文件散落在地。同事们大多已经返回,正沉默地、有条不紊地协助进行设备检查、数据备份和初步情况整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寂静,偶尔的低语也压得极低。没有人看她,但当她走过时,她能感觉到那些投来的、复杂的目光——有惊魂未定,有难以置信,有探究,或许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敬意?
她没有精力去分辨。她被带到了塔台附属的医疗室,接受了更详细的检查。除了喉咙严重发炎、轻微脱水、过度换气导致的碱中毒迹象以及全身肌肉的极度劳损和几处磕碰淤青外,并无大碍。医生给她喝了温水,处理了手肘和膝盖的擦伤,让她静卧休息,并建议进行心理干预。
她躺在简易的诊疗床上,闭上眼睛,试图清空大脑。但那些声音、画面、气味,却如同附骨之疽,反复闪回。那沉默下坠的光点,那微弱的求救声,那最后的轰鸣与震动……还有自己那嘶哑却贯穿始终的呼喊。
不知过了多久,诊疗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机场行政制服、表情严肃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自我介绍是管理局安全调查组的联络员,需要向她了解事发时的具体情况。
询问持续了很长时间。刘糯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尽可能客观、详细地还原了从发现雷达异常到最终撞击的每一个细节:她看到的参数变化,她的呼叫尝试,与进近和应急中心的通讯,雷达预测轨迹的变化,她冲向备份指挥点的决定,与机组恢复的短暂通讯内容,她发出的每一条指令……她甚至调取了自己记忆中那些一闪而过的系统代码和模糊的感觉。她叙述得干涩而机械,声音沙哑,不时需要喝水缓解喉咙的灼痛。
调查员记录得很仔细,偶尔会追问一些时间节点、指令措辞或判断依据。她的问题专业而冷静,不带任何个人情感,但刘糯宁能感觉到,对方在听到她描述液压全失代码和最后尝试引导右转时,笔尖停顿了片刻。
“你清楚在塔台响起最高等级疏散警报时,留守是严重违反安全规程的吗?” 调查员最后问道,目光锐利。
“清楚。” 刘糯宁垂下眼帘。
“为什么明知故犯?”
刘糯宁沉默了几秒,抬起眼,直视着对方:“因为当时我认为,留在备份点,利用最后可能的通讯窗口和雷达监控,有机会减少地面伤亡。我看到了液压全失的代码,知道机组可能仍在尝试控制。我认为……这是在当时情境下,我能做的、对最终安全结果可能产生积极影响的、风险可控的选择。” 她没有提“拯救机组”,那太遥远了。她只说“减少地面伤亡”,这是她当时最直接、最强烈的驱动力。
调查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合上了记录本。“你的陈述我们会详细核实,并与雷达数据、通话录音、其他证人证词进行比对。在调查结论出来之前,你需要暂停一切管制工作,配合后续的调查和心理评估。这是标准程序,请你理解。”
“我明白。” 刘糯宁点点头。她知道这是必然的。一次如此重大的事故,涉及可能的违规操作,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接受最严格的审查。
调查员离开后,医疗室的医生又进来看了看她,建议她最好回家或在单位安排的隔离休息处休息,避免受到持续刺激。李主任也来了,告诉她已经通知了她的家人(只说是工作中遇到紧急情况,受了惊吓,需要休息),并安排车送她回宿舍。他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先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调查的事情,有程序,照实说就行。”
回到宿舍时,已是深夜。同住的姐姐还没回来,可能仍在岗位上处理事故善后。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与不久前的喧嚣混乱形成可怕对比。刘糯宁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身体的极度疲惫像铅块般压着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被强制维持在一种高敏的、无法关闭的状态。一闭上眼睛,就是雷达屏幕、红色的预测椭圆、微弱的求救声、炽烈的火光……还有,那片最终归于死寂的、代表Global cargo 771的空缺。
她从未感觉如此孤独,如此寒冷。即使在被窝里,也无法驱散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她想哭,却发现眼眶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情感似乎都在那极致的紧张和爆发中被耗尽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带着刺痛的回响。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家人发来的消息,充满担忧的询问。她勉强打起精神,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回复,说自己没事,只是累了,需要睡一觉。她不敢多说,怕泄露一丝一毫的颤音。
随后,苏雯琪、伟杰伦、刘海涛的消息也接连跳了出来。显然,浦东机场货机坠毁的重大事故新闻已经传开,他们从新闻的只言片语或行业内部消息里,猜到了她可能就在现场。
苏雯琪:“宁宝,看到新闻了。你还好吗?在哪里?回话!”
伟杰伦:“我靠!浦东那边出大事了!宁崽你是不是在塔台?没事吧?!”
刘海涛:“糯宁,情况如何?需要什么帮助随时说。”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关切字句,刘糯宁冰冷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想回复,想说“我没事”,但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怎么叫“没事”?她刚刚经历了什么?她“违令”留守,发出了可能影响生死的指令,见证了毁灭,现在正等待审查,内心是一片废墟。这能叫“没事”吗?
最终,她只给苏雯琪回了一句:“在宿舍,活着。累。别担心。” 然后关闭了手机。
她需要独自面对这片废墟。至少现在。
夜,漫长得没有尽头。窗外的机场,似乎也陷入了异样的沉寂,只有偶尔掠过的巡逻车灯光,划破黑暗。远处,事故现场的方向,天空似乎还隐隐透着一丝不祥的暗红。
刘糯宁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那枚一直贴身带着的、磨得光滑的柚子籽,不知何时从口袋里滑落出来,掉在枕边。她用手指轻轻捏起它,冰凉的触感,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温润。
酸涩的开始,曲折的航路,未曾停歇的风雨……然后,是今夜这断箭般的雷霆,与死寂的余震。
路,似乎在这里拐上了一条未曾预料的、布满荆棘与灰烬的岔道。
她还能飞吗?
或者说,在经历了这样的坠落与轰鸣之后,她还敢再次仰望那片天空,发出指令吗?
没有答案。只有长夜,与掌心那枚小小的、坚硬的种子,无声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