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荣光之后,暗流与选择
全国大赛冠军的荣光,如同夏日正午的阳光,炽烈而直接地笼罩下来。返回学院的路上,接机的校领导和同学们脸上的笑容、系里拉起的红色横幅、甚至食堂阿姨特意多给的一勺红烧肉,都在提醒着刘糯宁——她和小队,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学员。
庆祝是短暂的。学院内部简短的表彰会后,生活似乎要重回正轨。但无形的变化,像深海潜流,悄然涌动。
首先感受到的是目光的升级。以往的好奇、探究,如今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意味:钦佩、羡慕、审视,以及……隐隐的疏离。走在路上,打招呼的人多了,但有些笑容背后似乎隔着一层什么。训练间隙,她能听到压低的议论:“人家现在是全国冠军了……”、“听说直接保送总局直属培训中心都有可能……”、“跟飞行天才组队,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苏雯琪依旧淡然,只说了句:“木秀于林,正常。” 伟杰伦和刘海涛还是老样子,一个憨笑着祝贺,一个理性分析冠军背后的技术细节。高清美遇见她时,主动点了点头,眼神里少了以往的审视,多了几分正式的认可。
变化最大的,或许是珈铭文。比赛归来后,他依旧独来独往,训练刻苦到近乎自虐。但在为数不多的交集里——比如在专业教室外的走廊擦肩,或在食堂远远看见——刘糯宁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曾让她倍感压力的、带刺的骄傲感,沉淀了下去,转化成一种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坚实的自信。偶尔目光相遇,他会几不可察地颔首,眼神平静,再无之前的质疑或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经历淬炼出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他们没有更多交谈,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决赛和那个无声的击掌,已经为这段特殊的“僚机”关系画下了一个完满的、暂且休止的句号。
真正的波澜,来自官方层面。几天后,刘糯宁和苏雯琪被同时叫到系主任办公室。除了系主任,还有一位来自民航局下属某直属单位的干部,姓李,面容和蔼但眼神锐利。
“刘糯宁同学,苏雯琪同学,坐。”系主任语气温和,“这次找你们来,主要是传达上级单位对你们在全国大赛中优异表现的关注和认可。”他看了一眼李干部。
李干部接过话头,笑容可掬:“两位同学的表现,尤其是决赛中展现出的全局意识、应急决策能力和在极端压力下的稳定性,给评委和观察的业内领导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不仅仅是个人荣誉,也展现了我们院校人才培养的高质量。”他顿了顿,语气稍肃,“基于此,上级经过研究,有一个初步意向——希望选拔你们两人,直接进入局直属的空中交通管理高级人才培训中心(以下简称高培中心),进行为期两年的特训。培训结束后,经考核优异,将直接分配至关键枢纽地区的空管中心或繁忙机场塔台重要岗位。”
空气瞬间安静。系主任的办公室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训练机引擎声。苏雯琪依旧坐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刘糯宁则完全怔住了。
高培中心!那是无数空管学子梦寐以求的“黄埔军校”,传闻中选拔极其严苛,培养方向直指未来行业的技术骨干和管理中坚。这意味着一条清晰、迅捷、几乎铺就了红毯的精英晋升通道。是多少人熬资历、拼考核都难以触及的机会。
“当然,这还只是意向征询。”李干部观察着两人的反应,语气放缓,“需要充分尊重你们个人的意愿和职业规划。高培中心的训练强度、淘汰率都非常高,压力巨大,并且培训期间管理严格,几乎与外界隔绝。但相应的,平台、资源和未来的发展空间,也是普通路径无法比拟的。你们可以回去认真考虑,和家人商量,一周内给系里答复。”
离开系主任办公室,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刘糯宁和苏雯琪并排走在林荫道上,一时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想?”苏雯琪先开口,声音平静。
刘糯宁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心绪纷乱如麻。“太突然了……高培中心,当然好。可是……”她想起见习时陈主任的告诫,想起商肆说的“用最枯燥的训练把灵光一现夯实”,也想起自己用乐高和模型一点点搭建认知的笨拙过程。高培中心,听起来就像是把所有“灵光”和“笨拙”都加速锻造的熔炉。她渴望变得更专业,更强大,但那种近乎与世隔绝的、纯粹精英化的路径,又让她隐隐感到一丝不确定。
“这是最理性的选择。”苏雯琪分析道,一如既往的冷静,“资源和起点决定上限。我们的目标如果是真正的一线核心岗位,这是最优路径。”
“那你呢?你会去吗?”刘糯宁看向她。
苏雯琪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天际。“我还在考虑。”她没有给出肯定答案,这本身就让刘糯宁有些意外。苏雯琪向来目标明确。
就在这时,刘糯宁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海棠棠发来的信息,附带一个链接和一连串惊叹号:“宁崽!!快看!你们比赛的专题报道出来了!在《民航管理》期刊的电子版头条!还有内部评价!!”
刘糯宁点开链接。那是一篇署名《从“僚机”到“长机”:全国空飞协同大赛看新生代空管人才的锤炼与崛起》的长篇通讯。文章详细复盘了决赛几个关键场景,高度评价了冠军队伍的协同决策能力,尤其提到了“塔台指挥员在资源极度紧张下的精准取舍与创新调度(如利用航班作为临时通讯节点)”,并指出“这代表了未来空管员不仅需要扎实的程序基础,更需要系统思维、动态资源管理和在不确定性中创造确定性的高阶能力”。
文章虽然没有点名,但熟悉比赛的人一看就知道指的是谁。这已不仅仅是学院内部的荣誉,而是在行业核心刊物上得到了专业层面的正式认可。
几乎同时,商肆的短信也到了,言简意赅:“报道看了。局里意向也听说了。晚上七点,老地方(指安全小组活动室),聊聊。”
晚上,刘糯宁独自来到活动室。商肆已经在里面,面前摊着那篇报道的打印稿,还有几份别的文件。
“学长。”刘糯宁轻声打招呼。
商肆示意她坐下,开门见山:“高培中心,机会难得。但你想清楚,那是什么地方了吗?”
刘糯宁老实摇头:“只听说是最顶尖的培训。”
“那是淬炼‘标准件’和‘特种钢’的地方。”商肆推了推眼镜,语气是少见的严肃,“进去后,你们现有的、包括大赛中展现的那些‘独特性’,可能会被首先打碎、研磨,然后按照最严苛、最统一的标准重塑。他们会用最快速度,把你们变成技术上的绝对精英,程序上的完美执行者。代价是,你们可能需要暂时,甚至长久地,放下那些让你们‘不一样’的东西——比如你那些模型,那些比喻,那些试图把复杂问题‘可视化’、‘人性化’理解的‘笨办法’。”
刘糯宁心头一紧。“可是……那些方法,我觉得有帮助。”
“在理解和创新的层面,有帮助。但在高培中心,初期他们要确保的是绝对可靠、零出错的‘标准输出’。个性化和创新,是在你完全成为‘标准件’之后,在更高的层面才被允许甚至鼓励的东西。而且,”商肆看着她,“那里竞争更残酷,压力更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可能更……直接和现实。你确定,你准备好面对那种环境了吗?你那个‘社交恐怖分子’的性格,在那里未必是优势,甚至可能被视为不专注或不够严肃。”
刘糯宁沉默了。商肆的话像冰水,浇灭了一些因荣耀而生的热度,让她看到了那条金光大道旁可能存在的荆棘。
“还有,”商肆拿起另一份文件,“关于那个卫视专题片。近期可能要安排补拍一些镜头,可能会涉及你们获奖后的状态。周导联系了学院,希望拍摄一些你们日常训练和讨论的画面,可能会围绕‘冠军之后’的主题。你要处理好这个。镜头前的曝光,和高培中心追求的‘低调深耕’可能存在一定张力。”
信息量太大,刘糯宁感到有些头晕。冠军的喜悦还没完全消化,接踵而来的就是足以影响人生轨迹的重大选择和潜在的舆论关注。
“学长……你觉得,我该去吗?”她忍不住问。
商肆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没有资格替你做决定。这取决于你想要什么。如果你渴望最快速度站到行业技术的最前沿,承受得起那种淬炼的代价,那么高培中心是最好的跳板。如果你更倾向于按照自己的节奏,保持你那些‘不标准’但可能孕育着不同可能性的特质,在更贴近实际运行、也许容错空间稍大一点的环境中慢慢成长,那么按部就班毕业、进入一线岗位积累,也是一条扎实的路。前者是精英快车道,后者是厚积薄发道。没有绝对的对错,只看哪条路更符合你内心对‘守护天空’这件事的理解和期待。”
他顿了顿,补充道:“和苏雯琪,和父母,好好商量。但最终,听从你自己的声音。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走进这个专业的,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离开活动室,夜风微凉。刘糯宁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绕到了训练场边,坐在看台台阶上。远处,机场的导航灯像永不疲倦的星辰,一架夜航的飞机正闪烁着航灯,平稳地融入深邃的夜空。
冠军的奖杯很重。但此刻,她感到另一种更沉重的、关于未来的重量,压在了心上。
高培中心的邀约,像一扇突然打开的金色大门,里面光芒耀眼,却也深不可测。而按部就班的道路,虽然平缓,却让她有些不甘——她刚刚证明了“不一样”的可能,难道就要为了“标准化”而暂时放弃吗?
还有那个专题片……她只想安静地学习、成长,不想生活在镜头和议论的焦点下。
她掏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和珈铭文的聊天窗口(全国赛组队后加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比赛前一天的战术确认,之后一片空白。她手指悬在键盘上,想问他是否也接到了类似的邀请或关注,但最终,还是关掉了屏幕。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就像商肆说的,需要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可内心的声音,此刻却有些嘈杂。有对更高平台的向往,有对改变和压力的忐忑,有对“独特方法”可能被压抑的不舍,也有对简单专注学习状态的留恋。
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机油和青草气息的夜晚空气。
无论选择哪条路,那片需要守护的天空,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她飞向它的方式和路径。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宁宁,不管选什么,爸妈都支持你。好好吃饭,别太累。”
看着这行简单的字,刘糯宁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握紧了手机,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选择很艰难。但至少,她不是独自面对。
夜色渐浓,星河低垂。这个刚刚加冕全国冠军的甜妹,坐在空旷的看台上,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荣光之后,她究竟要成为怎样的“刘糯宁”,才能不负那片浩瀚的蓝天,也不负那颗曾指引她来到这里的、酸涩又奇妙的柚子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