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风起于青萍之末
台风“海葵”的触角,比预报中来得更早,也更诡谲。
刘糯宁值夜班后的休息日,原本计划睡到自然醒,再用一整天来缓慢修复被颠倒的生物钟。然而清晨时分,她就被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吵醒。那风不像平常夏日清晨的微风,带着湿漉漉的、蛮横的力道,卷着不知从哪儿来的碎屑,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
她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是清晨六点一刻。解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气象台凌晨发布的台风蓝色预警更新,以及华东空管局运行管理中心发来的天气提示邮件。标题很醒目:“‘海葵’外围环流影响加剧,终端区午后至夜间可能出现分散性雷暴、强降水及风切变,请各席位密切关注。”
睡意瞬间消散大半。她坐起身,撩开窗帘一角。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东南方向涌来,翻滚着,如同泼墨。风将机场远处隔离网上的警示带吹得猎猎作响,机坪上一些未固定的轻型设备被地勤人员匆忙加固。虽然雨还没落下,但空气中那股风雨欲来的咸腥气息,已经无比清晰。
看来,张哥的提醒和张贴的预警,都不是空穴来风。刘糯宁快速浏览着邮件里的详细分析和图示。“海葵”这个台风结构确实不对称,强对流云团主要集中在其前进方向的右半圆,而上海,恰好处于其外围环流的“雨带”扫掠范围内。预报显示,影响将呈现“阵发性、局地性、强度变化快”的特点,这对于需要提前规划航路、调配间隔的空中交通管制来说,尤为棘手。
她再无睡意,索性起床。简单洗漱后,冲了杯浓茶提神,便又坐到了书桌前。电脑屏幕上,昨晚研究的案例和笔记还在。她结合最新的气象资料,开始更细致地推演。
“午后至夜间”,这正是她今晚夜班的时段。“分散性雷暴”,意味着雷雨云会像地雷一样随机出现,雷达上的回波会像恶作剧般突然生成、增强、移动或消散,传统的绕飞预案可能随时失效。“强降水”影响能见度和跑道摩擦系数。“风切变”则是夜间飞行的隐形杀手,尤其是在进近和起飞阶段。
她打开模拟软件(局内培训用的简化版),输入最新的风场和 instability 指数数据,尝试模拟不同强度对流云生成的可能位置和对主要进离场航路的影响。屏幕上,红色的危险区像滴入水中的血珠,不规则地扩散、连接。她标注出几个需要重点监控的空域“穴位”,又根据历史相似案例,列出了几种最有可能出现的复杂冲突场景及初步应对思路。
这不仅仅是在复习规章,更像是在下一盘多维度的、动态的棋。对手是变幻莫测的大气,棋盘是三维的空域,棋子是一架架载着人的飞机,而棋手必须在电光石火间做出决策。
中午,她去食堂吃饭。气氛明显与往日不同。谈论天气的声音多了起来,不少人一边吃饭一边盯着手机上的雷达图。遇到了几个其他部门的熟人,互相点头致意时,眼神里都带着一种“今晚要辛苦了”的了然。
“小刘,今晚夜班?” 在饮料机前碰到的一位进近管制前辈问道。
“嗯。”刘糯宁点头。
“多留心西南方向。‘海葵’甩过来的水汽,那边先接着。”前辈灌了口咖啡,匆匆走了。
下午,她强迫自己小睡了一会儿。虽然睡得并不踏实,断断续续的梦境里都是闪烁的雷达屏和呼啸的风声,但总算为身体储备了一些能量。醒来后,她又检查了一遍今晚可能需要用到的所有参考资料、检查单和通讯模板,确认都已存储在便携电子设备或打印好放在随手可及之处。
傍晚五点半,天色已经比平时暗了许多。乌云彻底统治了天空,风更大了,远处传来沉闷的、断续的雷声,像是巨兽在云端咆哮的前奏。雨终于落了下来,开始是稀疏的大滴,砸在地面上溅起尘土,很快就连成了线,继而变成了倾泻的水幕。
刘糯宁穿上雨衣,顶着风走向管制大楼。雨点打在雨衣上噼啪作响,风吹得她几乎有些趔趄。走进大厅,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电子设备气息和紧张感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她从外面的风雨世界剥离,投入另一个无声却激烈搏斗的战场。
白班的同事们正在做最后的交接。指挥大厅里的灯光似乎比平时更亮,照在每个人严肃的脸上。雷达屏幕上,已经可以看到一些零散的黄色和红色回波,像伤口般点缀在航路附近。无线电里,机组的询问明显增多,大多是确认天气、询问绕飞可能性或报告颠簸。
“小刘,来了。” 李主任看到她,招了招手,“情况比预想的活跃。目前影响主要集中在终端区西南和南部外围,已经有两个进港航班因剧烈颠簸和雷暴申请备降杭州和南京了。今晚你的扇区,重点关注34L\/16R跑道的进近和起飞。风切变预警已经发布,低空风场紊乱,尤其是跑道上空500英尺以下,务必给足机组提醒和间隔。”
“明白,主任。” 刘糯宁迅速消化着信息。备降意味着本场流量压力可能减轻,但也带来了后续航班排序的变数和机组情绪的潜在波动。风切变则是今晚最需要绷紧的弦。
她走到自己的席位,坐下,登录。目光扫过雷达屏幕,将李主任提到的重点区域和现有回波位置牢牢刻入脑海。戴上耳机,里面传来进近管制正在引导一架飞机绕飞雷暴的指令,语速很快但清晰。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手指轻轻放在鼠标和键盘上。
晚上七点,天色完全黑透,但机场被无数的灯光照得亮如白昼,只是这光亮被密实的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刘糯宁的夜班正式开始。
最初的两个小时,情况尚在可控范围内。虽然绕飞请求不断,雷达上的“伤口”不时新增或移动,但凭借提前的预案和与进近、区调的紧密协调,她还能维持着相对有序的流量。指令一条条发出,声音在风雨声和无线电噪音的背景中,保持着一种刻意的、稳定的平缓。
“国航1401,浦东塔台,由于你航路前方雷雨,批准右绕飞,航向100,保持高度7500米,绕过雷雨后联系我恢复原航线。”
“收到,右转航向100,保持7500米,国航1401。”
“东方982,报告严重颠簸?请保持系好安全带。我们正在查看有无更平稳的高度层可供选择,请稍候。”
“谢谢塔台,我们保持当前高度。”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海葵”的影响开始展现出它“阵发性”和“强度变化快”的狰狞一面。晚上九点半左右,一片原本在雷达边缘、强度仅为中等的降水回波,在移入终端区西南角后,仿佛被注入了能量,在短短十几分钟内急剧增强、扩大,颜色从黄变红,甚至出现了代表冰雹可能性的紫色镶边。更麻烦的是,这片强雷暴云正好卡在了两条主要进港航路的汇合点附近。
几乎同时,无线电里炸开了锅。
“浦东塔台,南方3306,我们正进入强烈颠簸区!请求立即改变高度和航向!”
“塔台!国际205 heavy,雷达显示前方强雷暴,请求大幅左偏绕飞!”
“东方5101,遭遇中度以上冰雹撞击!风挡出现裂痕!请求优先着陆和紧急援助!”
情况瞬间急转直下。刘糯宁的屏幕被绕飞请求和特情报告刷屏。那片膨胀的雷暴云像一头突然闯入羊群的猛兽,打乱了所有既定的秩序。她必须立刻为这些受影响的航班规划出安全的绕飞路径,而空域是有限的,雷暴云是移动的,可供安全穿越的缝隙转瞬即逝。
大脑像超频的处理器全力运转。她首先稳住最危急的东方5101:“东方5101,浦东塔台收到!优先落地批准!雷达引导你直飞本场,下到修正海压900米。地面急救和消防已待命。报告飞机可控性和人员情况!”
“飞机……可控!风挡外层裂纹,内层暂时完好!机上人员安全,但很颠!”机长的声音带着竭力维持的镇定,背景是可怕的砰砰撞击声和警报声。
“保持冷静,跟着我的指令。左转航向xxx,下到900米……”
处理完最优先的特情,她立刻转向其他请求绕飞的航班,像交通警察一样,在拥挤的空中“路口”快速分配着所剩无几的安全空域:“南方3306,批准右转航向120,上升并保持8100米,避开核心区!”“国际205 heavy,左偏航向认可,但注意你左侧xx海里处有另一片发展云,建议偏航角度不要超过xx度!”
她必须同时监控雷暴云的移动(气象雷达每六分钟更新一次,但在这种快速发展阶段,几乎需要凭经验和外机组报告实时推断),计算每一架绕飞飞机的轨迹避免相互冲突,还要兼顾未被直接影响但需要调整间隔的后续航班。指令如同连珠炮般发出,声音不可避免地提高了,但每个词依然力求清晰准确。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后背的衣衫迅速被汗水浸湿,但握着话筒的手却异常稳定。
带班主任和其他席位同事也全力配合,分担协调和信息通报的压力。整个管制大厅仿佛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而刘糯宁是她这个“齿轮”上最紧绷的那一环。
就在她以为已经控制住这波最猛的冲击时,新的挑战接踵而至。强烈的降水导致跑道摩擦系数下降,连续两架着陆的航班报告刹车效应“中等偏下”。这意味着必须拉大着陆间隔,放缓落地节奏。而风切变告警系统也开始频频响起,尤其是在跑道上空低高度区域,风向风速在短距离内剧烈变化。
“全体注意,34L跑道低空风切变告警,强度中等。所有进近机组注意速度管理和复飞准备!” 她向所有使用该跑道的进近航班广播。同时,对于每一架即将落地的飞机,她都在最后许可中格外强调:“跑道34L,可以落地。注意低空风切变,随时准备复飞。”
这是一场与天气、与时间、与不断累积的身心疲劳的多线作战。每一句指令都承载着巨大的压力,每一个决定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刘糯宁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眼中只有雷达屏上闪烁的光点、气象图上狰狞的回波、进程单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和备注。喉咙开始发干发紧,她趁着间隙快速拿起水杯抿一口早已凉透的水。
凌晨一点左右,那片最强的雷暴云团终于开始减弱、东移,但“海葵”甩来的其他雨带又接踵而至。强度或许稍逊,但烦人程度不减。刘糯宁和她的同事们,就在这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拉锯战中,艰难地维持着空中交通的生命线。
凌晨三点,雨势终于有了一丝减弱的迹象,风也不再那么狂躁。最危险的阶段似乎过去了。流量逐渐恢复正常,虽然绕飞和延误依然普遍,但至少不再有新的、爆炸性的特情出现。刘糯宁紧绷了近八个小时的神经,才敢稍微放松一丝缝隙。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干涩刺痛的眼睛。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号,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浦东塔台,cargo Link 722,终于快到了。这一路绕得可真够远的。谢谢指挥。”
刘糯宁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是那架在凌晨突发引擎振动、被她引导返场的货机所属航空公司的另一架航班。显然,他们也在这场天气中经历了漫长的绕行。
她按下通话键,声音沙哑却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平静:“欢迎回来,cargo Link 722。下到修正海压1500米,加入左三边,跑道34L,预计第三位落地。今晚大家都不容易。”
“收到,加入左三边。是啊,不容易。多亏你们在上面看着。再见,塔台。”
“再见。”
这句平淡的对话,却像一股细微的暖流,划过刘糯宁疲惫的心头。在这风雨交加的漫长夜晚,无数这样的航班,信任着塔台的声音,遵循着无形的指令,穿越危险,最终找到归途。而她,是这庞大指挥链条中的一环。
清晨六点,天色在持续的大雨和乌云中,艰难地透出些微灰白的光亮。交班时间到了。刘糯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清晰完整地向接班的同事交代了空域现状、天气趋势、特情航班后续安排以及需要注意的遗留问题。
摘下耳机的那一刻,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耳朵里嗡嗡的耳鸣声和窗外依旧淅沥的雨声。她站起身,腿脚有些发软,扶着控制台稳了稳。
李主任走过来,看着她苍白但眼神清亮的脸色,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道:“回去好好休息。今天,辛苦了。”
“主任辛苦。” 刘糯宁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走出管制大厅,雨还在下,但已是普通的夏雨,没了夜间的狂烈。潮湿清冷的空气涌入肺中,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点。她抬头望向依旧阴沉的天空,那里,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曾上演过一场无声却激烈至极的搏斗。
她慢慢走回宿舍,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雨衣下的制服,早已被汗水和潮气浸透,贴在身上,冰凉黏腻。但她心里,却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极限挑战后的骄傲。
回到宿舍,她连湿衣服都懒得换,直接瘫倒在床上。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透支的临界点。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原来,在真正的风浪边缘行走,是这样的滋味。
窗外,雨声潺潺,仿佛大自然在平息怒火后,温柔的叹息。而机场上空,新一天的航班,已经在管制员们疲惫却坚定的指挥下,开始了又一轮的起降循环。风雨或许暂时停歇,但天空的秩序,永不眠休。
刘糯宁沉沉睡去,这一次,连梦都没有力气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