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风雨刻度
上海的梅雨季,黏稠得仿佛连时间都浸透了水分。对于浦东塔台而言,这意味着一场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刘糯宁正式放单(独立上岗)后的第三个月,便迎来了职业生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考”——一个被气象部门提前预警、但实际强度和持续时间远超预期的强对流天气系统,正直扑华东沿海。
预警从清晨开始。交接班会议上,带班主任面色凝重:“……预计午后开始影响本场,伴有强雷暴、大风、冰雹可能性,风向风速剧烈变化。各席位务必严格按照极端天气检查单操作,加强监控,提前预案,优先保证安全间隔。通讯,尤其与机组的通讯,必须清晰、明确、及时!”
气氛瞬间绷紧。刘糯宁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看着雷达屏幕上那个正在缓慢移动、边缘却已显出狰狞紫红色的巨大回波,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她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设备,确认耳机话筒正常,调整了屏幕亮度和座椅高度——这个习惯自学院起就保持着。又将那本边角已有些磨损的极端天气处置速查手册,放到了触手可及的位置。
中午时分,天色骤然暗沉如夜。第一阵雷暴前锋抵达。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在巨大的环形玻璃幕墙上,发出密集而骇人的声响。窗外,广阔的机坪瞬间被白茫茫的雨帘吞噬,能见度骤降至几百米。雷暴产生的强烈电磁干扰,让无线电通讯里不时爆出刺耳的静电噪音。
“全体注意,风向转320度,风速25米每秒,阵风40!启用16L\/34R跑道起降!”带班主任的声音通过内部频道传来,沉稳中透着急促。
指挥大厅内,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管制员们短促有力的指令声,瞬间提高了几个分贝,却又奇异地保持着一种紧张的秩序。
刘糯宁负责的扇区,瞬间涌入大量请求避让、备降、盘旋等待的航班呼号。她的雷达屏幕上,光点变得异常拥挤,每一个移动轨迹都代表着机组在狂风暴雨中的挣扎与抉择。
“南方3306,浦东塔台,绕航批准,建议右转航向090避让雷暴胞,保持高度9000米。”
“东方982,证实你请求备降杭州?收到,正在协调,保持当前频率等候。”
“国际货运205,风切变告警!立即执行复飞!上升并保持高度1500米,右转航向120,脱离跑道区!”
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语速比平时快,但每个词都像钉子一样敲进频道里,清晰,稳定,不容置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她很快擦去。眼睛几乎一瞬不瞬地盯住多个屏幕和数据源:主雷达、气象雷达叠加、航班动态、进程单队列……大脑像超频的处理器,飞速计算着每一架航空器的性能、油量、意图,以及它们之间瞬息万变的间隔和潜在冲突。
风雨最狂暴的时候,一架重型货机在五边(降落航道)遭遇剧烈风切变和严重颠簸,机组报告操纵困难,一度失去稳定下滑轨迹。无线电里传来机长略带喘息和紧绷的声音。塔台内部空气几乎凝固。
刘糯宁的心脏狂跳起来,但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攥住控制台的边缘,指节泛白。她没有慌乱,而是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结合实时风况数据和雷达信息,给出明确的指令和鼓励:“国货航771,浦东塔台,现在风向320,阵风35米秒,建议你立即执行复飞。建立爬升后右转,上到修正海压2100米保持。我们为你清空侧方空域。你能做到,机组。”
“国货航771……执行复飞。”机长的声音带着竭力控制的震颤,但听从了指令。
看着代表那架货机的光点艰难地拉起,转向,爬升,最终稳定在安全高度,刘糯宁才感觉到后背一片冰凉,已被冷汗浸湿。
时间在狂风暴雨和密集指令中失去了刻度。不知不觉,天色从如夜的昏黑转为沉郁的灰蒙,又渐渐透出暗淡的亮色。雨势时而减弱,时而再次增强,雷声在远处滚动。刘糯宁和同事们轮流短暂休息、补充水分,但席位始终有人坚守。她的嗓子开始发干、发痒,声音逐渐沙哑,但每一次拿起话筒,发出的指令依然结构完整、信息准确。
“东方517,可以落地,跑道16L,接地后尽快脱离,注意尾流。”
“收到,塔台。谢谢指挥。你们也辛苦了。”频道里,机长的声音透着疲惫,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
这句突如其来的“辛苦”,让刘糯宁鼻尖微微一酸。她只是轻轻回了句:“应该的。再见。”
持续了十几个小时的极端天气保障终于接近尾声。最后一个受影响的航班安全落地,后续航班流在逐渐恢复。当带班主任宣布“天气影响基本解除,各席位按恢复正常程序逐步移交”时,指挥大厅里紧绷了近二十个小时的空气,似乎才“嗡”地一声松弛下来。
刘糯宁摘下耳机,感觉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她想喝口水,却发现手臂有些脱力般的轻微颤抖。她慢慢站起身,腿脚也有些发软。环顾四周,同事们脸上都带着深深的倦色,但眼神里有一种共同经历风暴后的平静与默契。
“小刘,可以啊。”旁边席位一位比她年长几岁的男管制员,嗓音同样沙哑,朝她竖起大拇指,“十几个小时,指令没乱,声音没垮,像个小太阳似的,稳得住。”
“太阳”这个词,让刘糯宁有些恍惚。她想起学院里大家叫她“宁宝”、“宁崽”,想起第一次独立夜班的紧张,想起刚才那架重型货机复飞时自己几乎要蹦出胸腔的心跳……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只发出一点气音:“张哥过奖了,跟大家学的。”
交班后,走出管制大楼。雨已经停了,天空被洗刷出一种清透的灰蓝色,夕阳在云层缝隙里投下几缕金色的光。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涌进肺里,让她有些晕眩的大脑清醒了些。
回到宿舍,她几乎瘫倒在床上。手机上有好几条未读消息,来自家人和朋友,询问上海恶劣天气的新闻是否影响她。她费力地打字,简单报了平安,只说“今天有点忙”。苏雯琪似乎猜到了什么,发来一句:“极端天气保障是蜕层皮,但过来就好了。好好休息,宁宝。”
闭上眼,耳朵里仿佛还回荡着风声、雷声、引擎声,以及自己那持续了十几个小时的、沙哑却未曾中断的指令声。那种极致的疲惫,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虚脱的成就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又轻飘飘地托着她。
她知道,自己离“小太阳”还差得远。今天能挺过来,靠的是严格的训练、团队的支撑,和那么一点点不肯认输的倔强。
但她也知道,经过这十几个小时风雨的刻度,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对这片天空的敬畏更深,对肩上责任的理解更具体,对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也多了一丝模糊的认知。
喉咙还在痛。她爬起来,找到润喉糖含了一颗,清凉的薄荷味稍稍缓解了不适。窗外,机场的灯光再次连成璀璨的星河,飞机起降的呼啸声隐隐传来。
这片天空,永远不会真正平静。
而她的战斗,也远未结束。
刘糯宁望着那些闪烁的航灯,沙哑地、轻轻对自己说:
“下次,也要撑住啊,宁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