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分岔的航路与暑期的“特别观察员”
学年结束的钟声,在期末考试的最后一笔落下后,悠长地回荡在航空学院上空。暑期的序幕拉开,这一次,却带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分离的重量。
苏雯琪的行李收拾得一如既往的利落。那个印有高培中心徽章的特制录取通知书,被她郑重地放在行李箱最内侧的夹层。出发前夜,宿舍里格外安静。
“明天早上七点的车。”苏雯琪拉上行李箱拉链,声音平静,却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刘糯宁盘腿坐在自己床上,怀里抱着那个陪伴她许久的、有些磨损的乐高塔台模型。“嗯。东西都检查好了?那边管理严,缺了什么可能不好买。”
“清单核对过三遍。”苏雯琪转过身,看着刘糯宁,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给她清冷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你……确定去那个‘暑期一线运行深度观察项目’?”
刘糯宁点点头。这是她在婉拒高培中心后,学院为她“量身”联系的机会——前往一个以运行复杂、空域紧张、兼有军民合用特点而闻名的区域性机场,作为“特别观察员”,跟随一个资深管制班组,进行为期六周的深度体验。没有操作权限,只有观察、记录、有限度的提问,以及完成一份结合观察与思考的调研报告。比起高培中心的淬炼,这更像是一次“浸入式”的田野调查。
“我想去看看,在最真实、可能也最‘麻烦’的一线,天空到底是怎么被管起来的。”刘糯宁笑了笑,把乐高塔台放在一边,“顺便,试试我这些‘笨办法’,离开了学院的模拟环境,还能不能帮上忙,哪怕只是帮我自己理解。”
苏雯琪沉默了一下,走到刘糯宁床边,拿起那个乐高塔台,手指拂过那些凸起的积木块。“它会跟着你去吗?”
“当然。”刘糯宁眼睛弯起来,“它可是我的‘吉祥物’。”
苏雯琪把模型放回她手里,声音很轻,却清晰:“保重。保持联系。”顿了顿,又补充,“别被真实的一线‘吓’回来。那不是你风格。”
“你也是。”刘糯宁用力点头,“在高培中心……也别被‘标准’磨得一点不剩。记得你还有‘程序严谨’之外的厉害。”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祝福、担忧、鼓励,都在这一笑之中了。她们像两艘并肩航行许久的船,终于要在不同的洋流指引下,暂时分航。前路或许迥异,但曾共同穿越风暴的默契,已镌刻在龙骨深处。
第二天清晨,刘糯宁送苏雯琪到校门口。来接苏雯琪的车是高培中心统一安排的,低调而肃穆。没有太多告别的话,一个用力的拥抱后,苏雯琪拎着行李上了车。车窗升起前,她对刘糯宁点了点头,眼神依旧清冽,却闪着光。
车子驶远,汇入清晨的车流。刘糯宁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车尾,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她将乘坐下午的航班,前往那个代号“剑门”的区域性机场。
“剑门”机场坐落在丘陵与平原交界地带,不仅是重要的民用航空支点,也承担着相当分量的军事飞行任务。机场规模不算最大,但空域结构之复杂、运行协调之精细,在业内是出了名的。刘糯宁拖着行李走下摆渡车,第一眼就看到那座不算特别高、却透着一股沉稳坚毅气息的塔台,以及远处停机坪上几抹显眼的军用涂装。
接待她的是塔台管制室副主任,姓雷,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身材精干,眼神锐利得像能刮开云雾,直接看到飞机铆钉。话不多,简单交代了注意事项、作息安排、以及最重要的——“多看,多记,多想,但嘴巴和手,管住了。这里是真刀真枪,不是学院沙盘。你看到的、听到的,尤其是涉及军航协调部分的,一个字都不能外泄。明白?”
“明白,雷主任。”刘糯宁挺直腰板。
她被安排跟随一个经验丰富的班组,班组长姓胡,是个嗓门洪亮、性子有些急,但业务极其扎实的老管制员。胡师傅对上面派来的“学生观察员”显然不太感冒,尤其看到刘糯宁那副学生气的模样和明显的身高差,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着可以,别挡道,别乱问,更别指手画脚。”
刘糯宁乖觉地点头,抱着她的观察记录本,默默站到胡师傅席位侧后方的指定区域。这里视野很好,能清晰看到整个指挥室的工作状态,听到所有陆空通话。
第一天,她就被这里的运行节奏震住了。与枢纽机场那种庞大而相对规整的流量不同,“剑门”机场的航班起降架次不算极多,但波次性非常强:一会儿是几架民航客机密集进离港,一会儿是几架军航训练机以截然不同的速度和高度 pattern 穿梭于空域,中间还可能夹杂着通用航空的小飞机申请起降。空域像一块被反复折叠、切分的蛋糕,每一块都有不同的归属和规则。军民频率交替使用,指令用语在标准框架下,夹杂着大量只有内部人员才懂的简洁代号和默契。
胡师傅和他的组员们,如同在演奏一首高难度的变奏曲,在多个屏幕、多个频率、多种规则之间快速切换。指挥民航航班时,是标准的温和清晰;切换到军航频率,语气立刻变得短促、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协调军民空域移交时,语速极快,用词精准得像在报密码。
刘糯宁看得眼花缭乱,笔记本上飞快地画着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关系图。她试图用她习惯的方式,在脑子里构建这个复杂空域的动态模型,却发现信息碎片太多,规则嵌套太深,一时难以整合。
中午在简朴的食堂吃饭,胡师傅那桌气氛比较沉闷。刘糯宁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餐盘坐了过去。
“胡师傅,上午看到那架运输机训练,从c空域切换到我们进近通道,那个时机抓得真好,正好卡在两架民航航班下降的间隙,几乎没造成任何额外等待。这是怎么算出来的?”她问得小心翼翼,但问题本身很具体。
胡师傅扒饭的手顿了顿,瞥了她一眼,瓮声瓮气:“算什么算?干多了,心里有本账。那边训练节奏、机型性能、我们的流量空隙,自然而然就凑上了。”话虽如此,但他语气似乎没那么硬了。
旁边一个年轻管制员笑道:“小姑娘观察挺细。那确实不是纯算的,更多是经验感觉。不过胡师傅这本‘账’,可是我们塔台的‘宝贝’。”
刘糯宁若有所思。经验感觉……这和她试图用模型去“计算”和“呈现”的思路,似乎不同,但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在复杂中寻找那个最优的“缝”。
下午,遇到一个棘手情况。一架执行转场任务的军航飞机(速度较快,灵活性高)因前方天气,请求改变预定航线,穿越一片正在用于民航航班排队等待的空中走廊。这片走廊是当前民航流量疏导的关键区域。
军航的请求合理,但穿越势必打乱已有的民航排序,可能引发连锁延误。胡师傅眉头拧成疙瘩,盯着雷达图,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敲击。
刘糯宁站在后面,大脑飞快运转。她迅速在脑海里调出那片空中走廊的“模型”——几架民航机在不同高度层盘旋等待,形成一个立体队列。军航飞机需要一条斜向贯穿的通道……
“胡师傅,”她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近处几人能听到,“如果……如果我们让那架军机,不是水平穿越,而是申请一个较高的高度层,以大下降率斜角切入,从民航等待队列的‘顶端’快速通过呢?这样它穿越的‘截面’最小,对民航各高度层编队的影响可能降到最低。当然,这需要军机具备相应的下降性能,并且需要精确计算切入点和脱离点,确保不影响走廊边界的其他航班。”
胡师傅猛地转过头,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迅速调出军机机型数据,又看了看民航等待队列的具体高度分布,手指在雷达图上比划了几下。
几秒钟后,他抓起军航协调电话,语速飞快:“鹰巢,塔台。关于‘雨燕’的改航请求,我们有一个具体方案:建议‘雨燕’保持航向,上高度至xx,然后以不低于每分钟xx英尺的下降率,从Y点切入,Z点脱离。这样可最小化对我方‘长龙’(指民航等待队列)的影响。请评估是否可行。”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似乎在计算和请示。很快,回复传来:“鹰巢收到。方案可行。‘雨燕’确认执行。”
指令下达。雷达屏幕上,代表军机的光点开始爬升,然后以一个精准的角度和陡峭的下降率,像一枚梭子一样,从民航等待队列的上方斜穿而过,几乎没有引起队列的紊乱。
危机化解。胡师傅长长舒了口气,回头看了刘糯宁一眼,那眼神复杂,惊讶、审视,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
“脑子转得挺快。”他哼了一句,算是认可,“不过,你怎么知道那机型能那么飞?下降率要求不低。”
刘糯宁有点不好意思:“之前……在学院安全小组,研究过一些军民机型的基本性能数据包线。刚才突然想起来了。”其实,是她平时和伟杰伦、珈铭文(虽然他未必承认是在交流)的“杂谈”里,零零碎碎积累的。
胡师傅没再说什么,但接下来的几天,他对刘糯宁的态度明显缓和。允许她问一些更深入的问题,甚至偶尔会主动解释某个协调决策背后的考量。
刘糯宁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她发现,在一线,尤其是这种复杂空域,“标准程序”更像一个充满弹性的框架,而真正让运行流畅的,是管制员对这个框架内每一条“筋络”的透彻理解,对各方(军、民、通用航空)运行特点的烂熟于心,以及一种近乎直觉的、对时空缝隙的敏锐捕捉能力。 这和她用模型去“具象化”复杂关系的努力,在底层逻辑上惊人地相似——都是试图将多维的、抽象的限制条件,转化为可操作的、具体的路径方案。
她开始尝试用更简洁的图形符号,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这种“弹性框架”下的决策节点和关键变量。她的乐高塔台模型被她小心地放在宿舍床头,没有再拿出来摆弄,但那种“构建情景”的思维习惯,却已深深融入她的观察和思考。
一天傍晚,她结束观察,走出塔台,在夕阳下的机坪边慢慢走着。手机震动,是苏雯琪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照片:高培中心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走廊,和一句简短的文字:“第一天,理论轰炸。安好。”
刘糯宁笑了笑,回复:“第一天,见识了真正的‘弹性框架’。同安。”
她抬起头,晚霞将天空染成绚烂的锦缎。一架军机正拖着长长的尾迹,以利落的姿态降落在远方跑道。而民航客机的灯光,正在渐浓的暮色中次第亮起。
分岔的航路,已在脚下延伸。苏雯琪在熔炉中锻造“标准”的锋刃,而她,则在真实的风雨里,学习辨认天空那复杂而迷人的“纹理”。
她知道,这六周的“特别观察”,只是一个开始。前方有无数的“弹性框架”需要她理解,有无数的“时空缝隙”需要她学习捕捉。
但此刻,站在“剑门”机场的暮色里,听着耳边隐约的引擎轰鸣,她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期待。
真正的天空,她来了。带着她的观察本,她的思考,和她那颗永不满足于表面答案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