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线)
苏既望那句浸满痛悔的剖白,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砸碎了真相表面那层薄冰,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名为“五年光阴”的寒潭。包厢内陷入了死寂,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在茶香渐冷的空气里交错。
文砚知没有去看苏既望那双盛满痛苦和恳求的眼睛。她缓缓地、近乎僵硬地转过头,目光投向竹帘外影影绰绰的庭院夜景。夜色浓稠,几盏石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假山与竹枝寂寥的轮廓。她的侧脸在灯影下显得异常苍白,平静得近乎脆弱,仿佛一触即碎。
良久,她开口了。声音很轻,没有哽咽,没有颤抖,像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但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淬炼过的针,精准地刺向苏既望的心脏最柔软处。
“这五年……” 她顿了顿,似乎在丈量这漫长时光的重量,“我一个人,看着验孕棒上的两条红线,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一个人,去医院做产检,看着b超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孕囊,听着医生说着注意事项,身边空无一人。”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公寓里,忍着孕吐,熬夜修改论文,计算着存款还能支撑多久。”
“一个人,躺在产房里,抓着冰冷的床栏,疼得意识模糊的时候,喊不出一个可以依靠的名字。”
“一个人,学着换尿布,喂夜奶,抱着发烧的安安,在急诊室冰冷的长廊里,坐到天亮……看着别的孩子有父亲哄着,抱着……”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修辞,只是平铺直叙地罗列着事实,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将自己那五年血淋淋的伤口,一层一层,冷静地剖开,展露在他面前。没有控诉,没有怨怼,却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具毁灭性的力量。
苏既望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凌迟般的剧痛万分之一。他仿佛能看到那些画面——她独自穿梭在陌生的医院,她深夜抱着啼哭的婴儿无措地踱步,她因疲惫和压力悄悄流泪的背影……那些他缺席的、她独自扛起的日日夜夜,此刻化作无数细密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四肢百骸,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第一次如此具体、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当年那个“无心之失”(如今看来甚至是“被设计之失”),给她带来了怎样具象的、沉重的五年。那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可以概括的,那是每一天、每一刻、实实在在的艰辛与孤独。
“对不起……” 千言万语拥堵在喉咙,最终碾磨出的,依旧是这三个苍白到近乎可耻的字眼。他知道这毫无分量,但他只能说出这个。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濒死野兽的哀鸣。
他抬起猩红的双眼,望向她依旧平静的侧脸,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补充道,仿佛在进行最后的审判陈述:
“文砚知,我说这些,不是……不是奢求你立刻原谅。”
“我只求你……相信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胸腔剧烈起伏,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完后面的话:
“我这五年……活在自以为是的痛苦和悔恨里,每一天……都不比你轻松一天。”
他不是在比较痛苦,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的痛苦是具象的、充满生活磨难的重量;而他的痛苦,是虚幻的、建立在错误认知上的、自我折磨的炼狱。两种痛苦无法等价,但那种日夜啃噬心灵的煎熬,同样深刻入骨。
文砚知依旧望着窗外,没有任何回应。但苏既望看到,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一滴水珠,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睫上滚落,悄无声息地砸在她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几乎看不见的圆点。
她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抽泣,只是安静地掉了一滴眼泪。仿佛连悲伤,都已被这五年的岁月磨去了宣泄的力气。
这无声的一滴泪,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苏既望心如刀绞。他宁愿她打他、骂他,将所有的恨意与委屈都发泄出来,也好过这样沉默的、将一切沉重都内化消解的平静。
真相的重量,不仅仅在于揭穿阴谋,更在于被迫直面那被阴谋偷走的、无法挽回的漫长时光,以及时光里具体而微的、每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痕。
五年,对苏既望而言,是活在错误里的、漫长的一天。
而对文砚知而言,是切切实实、一天一天熬过来的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茶,彻底凉了。
(第一百零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