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
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卷起白色的泡沫,声音很大,一阵接着一阵。
那座传说中鲤鱼跃过后便可化龙的“龙门”,其实只是一座天然形成的巨大石拱门,孤零零地立在海面上,经过千万年海水的冲刷,表面坑坑洼洼,长满了青苔和贝壳。
司马烬站在岸边。
他今天穿了一身很干净的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不像是个来赴死的人,倒像是个准备去参加科举的书生。
他看着那座石门。
石门下的一块礁石上,坐着一个人。
季谈手里拿着一根没有鱼饵的钓竿,垂在海里。他没有回头,只是盯着起伏的海面。
“你来了。”季谈说。
“我来了。”司马烬回答。
简单的对话,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季谈收起钓竿,随手扔在一边。他站起身,转过头看着司马烬。他的脸上带着笑,那种笑很轻松,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重担。
“这里风景不错。”季谈指了指四周,“作为故事的最后一幕,很合适。”
司马烬没有看风景,他只是看着季谈:“动手吧。”
季谈点了点头。
他抬起右手,对着天空打了一个响指。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风云变色。
司马烬只觉得眼前的景色变了。
海水消失了,礁石消失了,天空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白的空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和季谈。
“欢迎来到我的‘草稿箱’。”季谈摊开双手,“或者叫它‘故事空间’。在这里,我不是说书人,我是创世神。我想让什么发生,什么就会发生。”
他说完,对着司马烬轻轻吹了一口气。
司马烬面前的空气扭曲了一下。
一个人影从扭曲中走了出来。
那是林知遥。
他还穿着清河县令的官服,脸上带着那副虚伪又贪婪的笑容,手里捧着那本贪污税粮的账本。
“司马烬!”林知遥尖叫着,声音刺耳,“你毁了我的一切!我要你偿命!”
林知遥扑了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直刺司马烬的心口。
司马烬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他看着这张曾经让他恨之入骨,让他不得不步步为营去算计的脸。
现在看来,这张脸很可笑,也很可怜。
“你已经死了。”司马烬说。
他没有用任何神通,只是抬起手,对着冲过来的林知遥做了一个“挥赶”的动作,就像是在赶一只苍蝇。
“啪。”
林知遥的身体在触碰到司马烬手掌带起的风压时,直接碎成了无数纸片,飘落在地,然后消失不见。
季谈挑了挑眉毛:“有点意思。既然恨意不行,那恐惧呢?”
他又挥了挥手。
这一次,走出来的是二皇子。他身后站着那个曾在神捕司大牢里让司马烬感到棘手的“夜鸦”,还有那个差点杀了他的“无生道”执事。
他们身上散发着实实在在的杀气,那种压迫感,和当初一模一样。
“杀了他。”二皇子下令。
数道攻击同时落下。
司马烬依旧没有躲。他向前迈了一步。
他体内的“悖论”之力运转。他既承认这些人的“存在”,因为他们曾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又拒绝他们的“伤害”,因为他们已经是过去式。
所有的攻击落在司马烬身上,都像是泥牛入海,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司马烬走到二皇子面前,看着这个曾经让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以前我觉得你很高大,像一座山。”司马烬平静地说,“现在,你只是一个影子。”
他伸出手指,点在二皇子的眉心。
“散。”
二皇子连同他身后的杀手,瞬间崩塌,化作一缕缕黑烟散去。
季谈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看来这些过往的配角,已经无法撼动现在的你了。”季谈说,“那么,他呢?”
季谈双手合十,然后猛地拉开。
一个穿着灰袍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是画师。
那个拥有“抹除”之力,曾将司马烬逼入绝境的强敌。
画师手里拿着那支笔,对着司马烬虚空一划。
这一划,是要抹除司马烬的“现在”。
司马烬看着那道无形的笔锋。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那里凝聚着他从画师监狱中夺取并融合的力量。
他也对着画师一划。
两道“抹除”之力在空中相撞。
没有声音。
只是中间的空间突然少了一块,变成了一片漆黑的空洞。
司马烬的力量更纯粹,更霸道。那片空洞迅速蔓延,吞噬了画师的攻击,也吞噬了画师本人。
季谈终于不再召唤了。
他看着司马烬,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赏。
“你把心魔也斩了,把过去也斩了。”季谈说,“你的道心很圆满。作为一个角色,你已经做到了极致。”
“所以,游戏结束了。”
季谈伸出手,在他面前的虚空中抓了一把。
整个纯白色的“故事空间”开始剧烈颤抖。
那些原本无限延伸的空间,开始向中间塌缩。所有的光线、所有的规则,都被季谈强行揉捏在一起。
最后,这一切化作了一支笔。
一支纯白色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笔。
季谈握住了这支笔。
在他握住笔的那一刻,司马烬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种危机不是来自死亡,而是来自“消失”。
季谈握着笔,就像握着整个世界的真理。
“司马烬,你很强,强到在这个故事里已经没有人能杀掉你。”季谈轻声说道,“但我不需要杀你。我只需要把你从这个故事里‘删掉’。”
“只要我不写你,你就不会存在。”
季谈拿着笔,对着司马烬点了过来。
这一笔很慢,慢到司马烬能看清笔尖颤动的轨迹。
但这笔又很快,快到避无可避,因为它锁定的不是司马烬的身体,而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因果”和“名字”。
笔尖落下。
司马烬看着那点白色越来越近。
他没有躲避,也没有试图用“拒绝”之力去硬抗。
他知道,在“作者”的笔下,角色的反抗是徒劳的。
但他早就准备好了另一条路。
一条不是生路,也不是死路的路。
司马烬突然张开了双臂。
他体内的力量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但他没有攻击季谈,而是将这些力量全部用来构筑一个东西。
那是他在神捕司静室里,闭关两天领悟出的终极手段。
“法则之牢。”
随着司马烬的声音落下。
他周围的空间,瞬间凝固了。
不是静止,是凝固。就像是流动的水突然变成了坚硬的冰。
一个透明的立方体,凭空出现,将他和季谈,同时罩在了里面。
季谈手中的笔,在触碰到这个立方体边缘的瞬间,停住了。
那种无坚不摧的“叙事法则”,竟然无法穿透这层薄薄的屏障。
季谈愣住了。他试图收回笔,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不仅是身体动不了,连思维都变得迟缓起来。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与外界的联系被切断了。他再也无法感知到外面的东海,感知不到这个世界。
“这是什么?”季谈问,他的声音变得很慢,很沉。
“这是监狱。”司马烬回答,他的语速也很慢,每说一个字都很吃力,“我用审判之力定义了它的边界,用抹除之力切断了它与现实的联系。”
“这是一个……不存在于任何故事里的空间。”
司马烬看着季谈,眼中没有杀意,只有决绝。
“你能在故事里修改一切,那我们就去故事外面。”
“在这个牢笼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因果。你写不了任何东西,我也做不了任何事。”
“我们将被放逐到永恒的虚无中去。”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结局。”
季谈终于明白了司马烬的打算。
同归于尽。
而且是最彻底的同归于尽。不是死亡,而是永恒的流放。
“你是个疯子。”季谈看着司马烬,咬牙切齿。
“彼此彼此。”司马烬笑了。
那透明的立方体开始收缩,光芒越来越暗。
现实世界正在排斥这个异物。
他们即将坠入那不可知的深渊。
季谈还在挣扎,他试图用手中的笔去刺破牢笼,但在这个隔绝了一切法则的空间里,他的笔失去了神力,只是一根普通的棍子。
司马烬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苏青檀,想起了王大锤,想起了清河县的那碗茶。
够了。
他保住了他们。
黑暗即将吞噬一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突然在牢笼之外响起。
司马烬猛地睁开眼。
季谈也愣住了。
这不可能。法则之牢一旦成型,就处于现实之外,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触碰到它,更别说打破它。
紧接着,是一道光。
一道无比耀眼、温暖、充满生机的光。
这道光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切开牛油一样,硬生生地切开了法则之牢那坚不可摧的外壁。
一个粗犷、愤怒,又带着无比熟悉的大嗓门,穿透了维度的阻隔,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炸响。
“给俺……滚出来!”
一只巨大的斧头,裹挟着星辰般的光辉,劈了进来。
那是碎星斧。
但在那斧刃之上,流动的不再是毁灭的星力,而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创造之力。
那是王大锤从星门之底带回来的力量,是能够修复世界核心的力量,也是唯一能在一个“不存在”的故事里,强行“创造”出一条路的力量。
“轰!”
法则之牢彻底破碎。
司马烬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那是现实世界的引力。
他和季谈被这股力量从虚无中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两人重重地摔在东海的礁石上。
海水还在拍打着岸边,海风还在吹。
一切都回来了。
司马烬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部重新吸入空气的感觉让他有些眩晕。
他抬起头。
王大锤站在他面前。
这个总是傻呵呵的汉子,此刻却像个战神。
他浑身是血,皮肤上布满了裂纹,那是强行穿越维度、打破法则所付出的代价。他手里的碎星斧已经崩了一个大口子,但他依然站得笔直。
王大锤看着地上的司马烬,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先生,俺来晚了没?”
司马烬看着他,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他算计了一切,算计了季谈,算计了自己,唯独没有算计到这个莽夫。
在这个充满了阴谋、逻辑和法则的博弈中,王大锤用最不讲道理的方式,硬生生地把桌子给掀了。
季谈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看着王大锤,又看了看破碎的虚空,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那是错愕,是不解,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
季谈指着王大锤,笑得直不起腰。
“竟然……竟然是被他打破的!”
“我算尽了天下,算尽了人心,却忘了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最不可控的变数!”
“一个根本不懂剧本,只想救人的傻子!”
季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看着司马烬,又看了看王大锤,把手中的那支笔扔进了海里。
“我输了。”季谈说。
“我的故事逻辑,被你们打破了。”
“从现在开始,这个故事,不再归我管了。”
季谈说完这句话,身体突然开始变得透明。
他不是在逃跑,也不是在消散。
他只是在这个“失控”的故事里,失去了作为“作者”的立足点。
“司马烬,王大锤。”
季谈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声音在海风中飘荡。
“接下来,就是没有剧本的演出了。”
“让我看看,你们能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吧……”
声音彻底消失。
季谈不见了。
海边只剩下司马烬和王大锤两个人。
王大锤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斧头当啷一声掉在旁边。
“哎哟我的娘哎,疼死俺了。”王大锤龇牙咧嘴地叫唤着,“先生,那家伙跑了?”
司马烬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走到王大锤身边,伸出手。
“跑了。”司马烬说。
“那咱赢了?”王大锤抓住司马烬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不知道。”司马烬看着茫茫的大海,“但至少,我们还活着。”
王大锤嘿嘿一笑:“活着就好,活着就能喝酒。先生,等回去,你得请俺喝那最好的女儿红。”
司马烬看着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管够。”
海风吹过,卷起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