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远的“归尘斋”藏在老城巷尾的梧桐树下,推开雕花木窗,就能看见青石板路上的苔藓。作为圈内小有名气的古董修复师,他痴迷于老物件里的故事,工作室的博古架上摆着修到一半的铜炉、缺了角的青花瓷,还有些带着斑驳痕迹的旧玩意儿——直到那面清代铜镜被他从城郊卓家老宅的废墟里捡回来,一切都变了。
那是入秋的雨天,卓家老宅拆迁,他顶着雨去淘货,在坍塌的偏房墙角发现了这面铜镜。它被压在断梁下,铜锈裹着泥垢,边缘的缠枝莲纹却依稀可见。卓远蹲下身,用毛刷扫去浮尘,镜背赫然露出蝇头小楷:“卓氏家宝,道光廿年”,旁边还刻着一个浅浅的“远”字,竟与他的名字重合。他心头一动,将铜镜裹进防水布,带回了工作室。
接下来的三天,卓远埋首修复铜镜。竹刀细细剔去铜锈,蜂蜡反复打磨镜面,铜镜渐渐露出原貌:镜面光洁得能照见发丝根根分明,边缘的缠枝莲纹栩栩如生,镜背的衔珠貔貅眼珠嵌着琉璃碎,盯着人时竟透着股寒意。他把铜镜摆在工作台正上方的榆木架上,对着镜子整理白大褂领口时,忽然觉出不对——他抬手扯了扯领口,镜中的倒影竟迟了足足五秒才做出相同动作,指尖悬在领口前,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拽着;他转身去拿镊子,镜里的“自己”却仍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阴沉沉的,像结了层冰。
“老镜子的水银层老化了吧。”卓远自嘲着摇头,继续修复手头的紫檀木梳。可到了深夜,他被一阵细碎的敲击声惊醒。工作室的铜铃铛没风自鸣,叮铃叮铃的声响里,混着一声极轻的叹气,像是从铜镜方向飘来的。他打着手电走到镜前,手电光映在镜面上,骤然照出一张陌生的脸:那是个穿清代青布长衫的男人,二十出头的模样,面色惨白如纸,眼眶深陷,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喊“冤”,却听不清声音。卓远猛地后退,手电撞在博古架上,青瓷瓶晃了晃,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再看镜面,只剩他自己惊魂未定的脸,连一丝残影都没留下。
怪事自此缠上了他。
清晨刮胡子时,卓远盯着镜中的自己,剃须刀刚碰到下巴,镜中倒影突然抬手捂住脖子,喉头凸起,像是被人狠狠掐着,憋得满脸涨红,眼神里满是哀求;深夜伏案修复银簪,总觉后颈发凉,抬头便见镜面蒙着层白雾,擦去后,雾水竟在镜底凝成一个“顾”字;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困在狭小的暗室里,四面是冰冷的青石板,耳边是水银滴落的滴答声,胸口压着千斤重的石板,窒息感铺天盖地,暗室深处还传来断断续续的哭诉:“我的配方……我的命……卓万山你不得好死……”
卓远意识到铜镜藏着秘密。他翻出压在箱底的《卓氏族谱》,泛黄的纸页里,太高祖卓万山的词条写着:“道光年间营古董与茶坊生意,家资颇丰,卒于光绪二年,葬于城郊祖茔。”他又驱车去老城档案馆,在积灰的道光年间县志里翻到《商贾录》,里面提了一句:“卓万山与顾氏远合营茶坊,后顾氏不知所踪,坊归卓氏。”
“顾氏远……顾远……”卓远盯着铜镜上的“远”字,脊背发凉。他想起梦里的哭诉,想起镜中男人的脸,突然明白那“远”字根本不是卓家的标记,而是顾远的名字。他连夜驱车赶往城郊卓家老宅,废墟旁还守着看工地的老张头,见他打听卓万山和顾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惊惧:“你是卓家后人?那桩事,老街坊都不敢提……”
老张头的祖父曾是卓家的长工,他听祖父说,顾远是个斯文的读书人,懂古董鉴定,更有一手祖传的云雾茶配方,茶汤清亮,香气能飘出半条街。卓万山眼红配方和顾远的古董眼力,假意与他合营茶坊和古董铺,暗地里却在茶叶里掺假、把仿品当真品卖。顾远发现后要拆穿他,卓万山便起了杀心。
“重阳那天,卓家摆宴说是庆茶坊开张,实则把顾远灌醉了。”老张头咳着说,“我祖父夜里起夜,听见后院有动静,扒着墙头看,见卓万山带人把顾远拖进暗室,还往里面灌水银——说是‘让他的魂永远守着卓家的财’。后来卓家抬出个铜箱子,里面就有这面铜镜,卓万山说顾远偷了银子跑了,谁也不敢多问。”
卓远雇人在老宅后院的槐树下挖掘,挖了三尺深,果然露出一块青石板。撬开石板,底下是间狭小的暗室,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霉味和淡淡的水银气。暗室里积着厚厚的尘土,墙角躺着一具残存的骸骨,骸骨旁散落着几块碎瓷片,拼起来是半个茶盏,盏底刻着“顾记茶坊”;还有一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远”字,笔锋早已朽烂;最触目惊心的是一枚铜扣,上面的缠枝莲纹与铜镜边缘的纹路一模一样——那是顾远长衫上的扣子,死死攥在骸骨的手骨里。
就在卓远蹲下身去捡那支狼毫笔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是工作室的学徒发来的照片:店里的铜镜裂了道斜缝,缝里渗出血红色的水渍,镜中浮现出顾远的脸,正对着镜头流泪,血泪顺着镜面往下淌,在台面上积成一小洼,竟还凝出了“还我公道”四个字。
卓远四处打听顾氏后人,终于在邻县的一个茶村里找到顾老爷子。老爷子年过九旬,守着个小茶铺,门口摆着“顾记云雾茶”的木牌。听说卓远是卓万山的后人,老爷子起初满脸怒色,攥着拐杖的手直发抖,扬手就要打他。可当卓远拿出那支狼毫笔和碎茶盏,老爷子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摸着笔杆上的“远”字,哽咽着说:“这是我太爷爷的东西……他走的时候,我爷爷才五岁,只记得他说‘卓家黑心肠,我的魂被锁在镜子里,要等卓家后人认了错才能出来’。”
老爷子说,顾远的云雾茶配方被卓万山抢走后,卓家茶坊红火了十几年,可后来配方失传,茶坊也败了;顾家人代代记着这笔仇,却拿不出证据,只能靠着口口相传,把往事留到现在。卓远听完,跪在老爷子面前,把暗室里的发现、铜镜里的怪事一一说清,又拿出在老宅阁楼找到的卓万山手记——那本泛黄的手记里,卓万山亲笔写着如何掺假、如何杀害顾远、如何用朱砂混着水银把顾远的魂魄封进铜镜,甚至写着“令其永世为卓家守财,不得超生”。
“太高祖造的孽,该由我来还。”卓远红着眼说。他带着顾老爷子回到卓家老宅,将顾远的骸骨好生安葬在顾家祖坟旁,又把那面铜镜摆在墓碑前。他点燃卓万山的手记,火苗舔舐着纸页,那些沾满血腥的文字在火光里化为灰烬。顾老爷子站在一旁,叹了口气,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罢了,都过去百年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火焰熄灭的刹那,铜镜突然发出一声脆响,裂成两半。镜中闪过顾远的身影,他穿着青布长衫,手里捧着个茶罐,对着卓远和顾老爷子微微颔首,脸上的怨毒消散殆尽,嘴角竟露出一丝浅笑。随后,他化作一缕青烟,融入了墓地的清风里,空气中飘来淡淡的云雾茶香,清冽得让人鼻酸。
卓远把碎裂的铜镜带回工作室,花了整整一个月,用金缮工艺将碎片粘合起来。镜面的裂痕里嵌着金线,像是一道愈合的伤疤,镜背的貔貅依旧衔着珠子,只是那“远”字旁,多了道细细的金线,像是在诉说着百年的冤屈与和解。他把修复好的铜镜送给顾老爷子,老爷子摆放在茶铺的柜台里,说:“就让它守着顾家人的茶铺吧,也算让太爷爷落个安稳。”
回到老城的“归尘斋”,卓远总觉得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云雾茶香。有时伏案修复古董到深夜,会听见铜铃铛轻轻响一声,像是有人在他身后走过;工作台旁的算盘,偶尔会莫名多出一颗算珠,滚到铜镜的照片旁——那是他留在店里的一张铜镜照片,用来记录修复前的样子。
老街坊问他:“那面邪性的镜子呢?”
卓远笑着指了指窗外的方向:“它找到该去的地方了,百年的冤屈,总该散了。”
后来有人说,顾老爷子的茶铺里,总能喝到一种特别香醇的云雾茶,老爷子说那是太爷爷托梦教他的配方;也有人说,卓远的工作室里,深夜常会有个青衫男人的影子,帮着整理散落的砂纸和镊子,像是在感谢他解开了百年的枷锁。
而卓远依旧守着他的“归尘斋”,修复着一件件带着故事的老物件。他常对着那些布满裂痕的器物说:“再深的冤屈,也敌不过一句认错;再老的仇恨,也抵不过人心底的那点善。”铜镜的金缮纹路,成了他这辈子最难忘的修复痕迹——那不仅是器物的裂痕,更是人心的裂痕,被温柔地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