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中地界,自古被群山裹着,层峦叠嶂里藏着数不清的沟坳险地,庸岭就是其中最邪性的一座——本地人都叫它“鬼岭”,白日里瞧着是青苍翠绿,云雾像湿淋淋的绸子缠在山腰,山泉叮咚响,看着平和得很;可一到夜里,岭西北那片阴坳就成了墨色,连月光都绕着走,山风穿过坳口的怪石,呜呜咽咽的,像有几百个细嗓子在哭,胆小的人夜里听着,能吓出一身冷汗。
十几年前,这邪性的坳里突然闯出个祸害。起初是山下放牛娃回来说,瞧见坳口的草丛里盘着个“水桶粗的长虫,脑袋比石磨还大”,大人们只当孩子瞎说,笑他是瞧花了眼。可没过几天,村里张老汉家的三头黄牛一夜之间没了踪影,找遍了山坳,只在蛇洞口捡着半截血淋淋的牛腿,腿上还沾着黏糊糊的涎水,腥臭味飘出半里地。大伙这才慌了,还没等合计出办法,邻村的小囡玲子去岭下割猪草,晌午出去,天黑了也没回来,爹娘哭着喊着找了一宿,最后在蛇洞口的乱石堆里,找着了玲子那件绣着小桃花的红袄,袄子被撕得稀烂,浸满了黑红色的血,旁边还有几个带着齿痕的小脚印——那是玲子的鞋印,浅浅的,像是她死前拼命往后退过。
村里的乡老们凑钱请了最有名的巫祝,那巫祝戴着青面獠牙的傩面,敲着破铜锣,领着人举着香火往坳口去。到了洞口,巫祝突然浑身抽搐,嘴里咿咿呀呀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半晌才瘫在地上,脸色煞白地说:“这不是普通的蛇,是山精修成的蛇祟,要吞十二三岁的童女魂才能修成正果!每年秋分送一个丫头去献祭,它就保村子太平;要是违了它的意,它就下山把咱村里的娃子全叼了去,连骨头都不剩!”
这话像块冰坨子砸进沸腾的锅里,村里瞬间静了,随后就是成片的哭声。没人敢不信——巫祝说这话时,坳口突然刮起一股黑风,把供桌上的香烛全吹灭了,撒在地上的纸钱打着旋儿往洞口飞,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抢。打那以后,每年秋分,乡里就得凑钱从穷苦人家买丫头,富户们躲在后面出钱,却从不肯让自家的闺女沾边。被选中的丫头,会被打扮得花团锦簇,用红布裹着的轿子抬到坳口,轿子里铺着新棉絮,可丫头们的哭声能把轿布浸透。第二天一早,轿子准是空的,只剩撕碎的红衣、散乱的银镯子,还有一滩发黑的血,顺着洞口的石头缝往下渗,好几年都洗不掉。
十几年下来,九个丫头成了蛇祟的口中食。有丫头的人家,一到立秋就把娃子锁进地窖,用厚布蒙住嘴,生怕哭出声被巫祝听见。可巫祝总有法子找着目标——他收了富户的钱,专挑最穷的人家下手,还总说“这是蛇仙托梦指定的,抗命就是害了全村”。山下的村子越来越冷清,田埂上见不着嬉闹的丫头片子,夜里总能听见爹妈搂着闺女偷偷哭,巫祝却揣着昧心钱,隔三差五往坳口送猪头,嘴里念叨着“蛇仙息怒,明年再给您送嫩生生的丫头”,可蛇祟的胃口反倒越来越大,献祭的丫头年纪越来越小,从十三岁降到了十二岁,甚至有人说,它明年就要吞十岁的娃子了。
这年秋分又要到了,乡里的穷人家早把丫头藏得没影,富户们凑的钱也没人肯接,巫祝急得跳脚,眼珠子一转,盯上了将乐县的李老爹家。李老爹两口子守着六个闺女过日子,没个小子,大的五个丫头早嫁去了邻村,只剩最小的李寄,才十二岁,却生得虎头虎脑,爬树能追着松鼠跑,摸鱼一捞一个准,砍柴比小子还利索,平日里还总帮着邻里照看小娃,村里的老人都夸她“是个有主意的丫头”。
那天一早,巫祝领着两个乡绅堵在了李家门口,叉着腰喊:“李老根!你家六个丫头占着口粮,没一个能顶门立户的,选一个送给蛇仙,也算给村里积德,不然蛇仙恼了,咱全村都得遭殃!”李老爹气得操起墙角的扁担就要打,却被乡绅死死按住,李老妈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寄儿才十二啊,她还是个吃奶的娃子!你们咋就忍心啊!”屋里的李寄听见动静,攥着砍柴刀从里屋冲出来,挡在爹妈身前,小脸绷得像块铁板,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劲儿:“别哭了!我去!总不能让别家的妹妹被蛇叼了去——我若死了,爹妈少张嘴吃饭;若活着,定把那蛇祟剁成肉泥,给之前的妹妹们报仇!”
巫祝和乡绅乐坏了,当天就给李寄套上了红布衣裳,还假意塞给李老爹一串铜钱,说是“蛇仙的赏钱”。可他们谁也没瞧见,夜里李寄偷偷翻出了三样东西:第一样是爹用了十年的砍柴利剑,那剑是老铁匠打的,刃口磨得雪亮,能照见人影,爹平日里宝贝得很,只有砍硬柴才舍得用;第二样是跟岭下猎户王叔讨的大黄猎犬,那狗是王叔从小喂大的,去年还咬死过一头下山的野猪,见了生人都敢扑,王叔千叮万嘱:“这狗通人性,蛇祟最怕凶犬,你带着它,准能帮上忙”;第三样是李寄连夜蒸的蜜糖糍,足足蒸了两大包,糍里掺了王叔给的雄黄粉和烈酒——王叔说,山里的精怪都贪甜,雄黄能克百毒,烈酒能麻翻它的性子。
献祭那天,天阴得像泼了墨,飘着零星的冷雨,巫祝领着村民敲锣打鼓,红轿子摇摇晃晃往坳口去。路上,隔壁的张婆婆偷偷塞给李寄一个绣着平安符的布袋,抹着眼泪说:“娃啊,认命吧,到了那边就喊蛇仙饶命,兴许它能心软”;几个和李寄玩得好的小囡躲在树后,探出脑袋偷偷哭,喊着“寄姐,你回来啊”;也有冷漠的村民,远远地站着看,嘴里嘀咕着“这丫头命贱,死了也值”。李寄坐在轿子里,摸着大黄狗的脑袋,心里一点不怕,只想着:“蛇祟啊蛇祟,今儿就是你的死期,我要让你尝尝被剁的滋味!”
到了蛇洞口,巫祝把轿门一掀,就领着人慌慌张张往回跑,连掉在地上的铜锣都不敢捡。洞口黑黢黢的,藤蔓像鬼爪子似的缠在石头上,地上散落着往年丫头的遗物:有碎了的银镯子,有扎着红头绳的小辫梢,还有半截啃剩的骨头,腥臭味混着腐叶的气息,熏得人想吐。大黄狗猛地竖起毛,冲着洞口“汪汪”狂吠,尾巴绷得笔直。李寄把蜜糖糍大把大把地撒在洞口,自己牵着大黄狗躲到旁边的巨石后,攥着利剑的手心出了汗,却死死盯着洞口的动静。
酉时刚过,坳口的风突然停了,连雨都住了,四周静得吓人,只有大黄狗的喘气声。紧接着,洞口传来“嘶嘶”的声响,像几千条小蛇在吐信子,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洞口的藤蔓猛地被拨开,大蛇慢悠悠地钻了出来——那蛇果真有七八丈长,鳞甲青黑发亮,沾着湿漉漉的苔藓,脑袋比磨盘还大,两只眼睛透着幽幽的绿光,夜里看像两盏鬼灯笼,信子一吐,三尺长的红芯子扫过地面,石头都被刮出了白印子。更吓人的是,大蛇嘴里喷出一股黑气,黑气里竟夹着细碎的孩童哭声,细细听去,像是有好几个小嗓子在喊“爹妈,救我”——那是往年被吞的丫头的魂,被蛇祟困着,不得超生。
大黄狗“嗷”地一声扑上去,死死咬住了大蛇的脖颈,大蛇疼得昂起头,甩着尾巴横扫过来,“砰”的一声砸在巨石上,石头当场裂成了两半。李寄瞅准时机,从巨石后窜出来,攥着利剑朝着蛇的七寸狠狠刺去!蛇血瞬间喷了她一身,烫得像滚水,腥臭味直冲脑门。大蛇疼得扭着身子往她身上缠,李寄往旁边一滚,躲开了蛇尾的横扫,反手又往蛇腹刺了几剑,每一剑都扎在要害上。大黄狗咬着蛇颈不肯松口,牙齿嵌进了蛇肉里,大蛇的绿光眼睛里淌出黑血,慢慢没了神,身子蜷成一团,在地上抽搐了半晌,渐渐化成一股黑气,黑气里飘出九个模糊的小影子,穿着红衣裳,朝着李寄拜了拜,就朝着山顶飘去——那是被吞的丫头们的魂,总算解脱了。
李寄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浑身是血,大黄狗趴在她身边,舌头耷拉着,也累得直哼哼。歇了半晌,她举着火把钻进了蛇洞。洞里比外头更阴冷,积水汪在地上,映着火光像一张张鬼脸,洞壁上沾着干硬的血痂,最里面的乱石堆上,堆着九具小骨头架子,每个架子旁都摆着件小物件:有玲子那件绣着小桃花的红袄碎片,有个木头刻的小娃娃(后来才知道,那是第三个献祭的丫头的爹亲手做的,她走前还揣在怀里),还有半截红绳编的手链,是村里的巧手婆婆给丫头们编的平安绳。李寄跪在骨头前,把剩下的蜜糖糍撒在地上,抹着眼泪说:“妹妹们,我替你们报仇了,下山找你们爹妈去吧,以后再也没人敢送你们来这儿了,咱村里的丫头,再也不用怕蛇祟了!”
第二天一早,村民们揣着锄头扁担,哭丧着脸来给李寄收尸,以为只能捡着一堆骨头。谁知刚到坳口,就瞧见李寄牵着大黄狗站在洞口,手里还提着个血淋淋的蛇头,大黄狗嘴里叼着几片蛇鳞。巫祝腿一软,瘫在地上直念叨“蛇仙饶命,蛇仙饶命”,村民们都傻了眼,半晌才有人喊出声:“寄丫头没死!寄丫头斩了蛇祟!”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就传遍了附近的十几个村子,家家户户都涌到坳口来看,有人摸着李寄的头哭,有人朝着蛇洞吐口水,还有人冲上去要打巫祝,骂他“昧着良心赚黑钱,害了那么多丫头”。
这事没过几天,就传到了越王耳朵里。越王又惊又喜,当即派官差带着金银绸缎来村里,要接李寄进宫做王后。可李寄摇摇头,指着村里的小丫头们说:“我不去宫里,我要留在村里,看着没人再敢欺负穷人家的丫头,看着巫祝和坏心眼的乡绅得到报应。”越王拗不过她,便赏了李老爹家万贯家财,封李老爹做了将乐令,还下令把巫祝和勾结的乡绅抓起来,打了三十大板,赶出了闽中地界,永远不许回来。
打那以后,庸岭的阴坳再也不发黑了,夜里路过能听见山雀叽叽喳喳叫,月光也能洒进坳口,照得石头亮晶晶的。村里人在岭上给李寄立了庙,叫“斩蛇娘娘庙”,庙门口塑着李寄的像:丫头打扮,手里攥着利剑,脚边趴着大黄狗,供桌上总摆着蜜糖糍和清水——那是村民们记着李寄的勇,也记着大黄狗的功劳。
老人们常说,李寄斩蛇那天,山神显了灵,在山顶敲着石鼓,震得蛇祟动弹不得;还有人说,夜里路过庙旁,能听见大黄狗的叫声,要是有小孩在岭上迷路,斩蛇娘娘就会领着大黄狗出来引路,把娃子送回家。甚至有猎户说,见过坳口的石头上坐着个红衣丫头,领着九个小囡在采野花,瞧见人就笑,一眨眼就没了——那是被救的丫头们,跟着斩蛇娘娘守着庸岭,护着山下的村子。
直到现在,闽中一带的老人哄孩子,还会说:“再哭,庸岭的蛇祟就把你叼走!别怕,斩蛇娘娘就在山顶看着,大黄狗会咬它的鼻子!”村里的娃娃们,总爱拿着木剑追着草绳砍,嘴里喊着“我是斩蛇娘娘!我要替妹妹们报仇!”每年秋分,村民们还会蒸蜜糖糍,去斩蛇娘娘庙里上香,把糍分给村里的小娃——这故事一辈辈传下来,成了咱闽地最邪乎也最暖心的传说,大伙都记着:再凶的精怪,也怕有勇有谋的丫头;再黑的沟坳,也总有敢举着火把走进去的人;再难的日子,也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犟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