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内,龙涎香依旧袅袅,却压不住那股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恐慌。
天子刘宏,这位大汉帝国的主宰,此刻正瘫坐在他那张镶嵌着无数明珠宝玉、足以买下一座城池的龙椅上。他那身绣着日月星辰十二章纹的玄色龙袍,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裹尸布,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手中紧紧攥着三份几乎同时送达的绢帛奏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肥胖的身躯因剧烈的、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一份是沾染着风尘与隐约血气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一份是自己委派的使者带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最后则是皇甫嵩以特殊渠道、火漆密封的密奏。
他那张浮肿松弛的脸,此刻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细小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想发出咆哮,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终于,那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他猛地扬起粗壮的手臂,将御案上那方他最心爱的、用极品和田羊脂美玉精心雕琢而成的蟠龙镇纸——他曾无数次在手中摩挲,温润剔透——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砰——哗啦啦——!”
清脆刺耳、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在空旷而寂静的大殿中轰然炸响!晶莹的玉屑如同绝望的泪滴,四处飞溅,那方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帝王雅致的珍宝,瞬间化为满地狼藉的齑粉,映照着刘宏那张扭曲的脸。
“废物!都是废物!!”刘宏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兽,从胸腔深处挤出嘶哑而绝望的咆哮,声音尖利得刺破殿宇,“四万大军!朕的北军五校!朕的三河精骑!朕花了无数钱粮堆出来的天下精锐!就这么没了?傅燮死了!耿弼、周固……那么多将领都死了!轩辕关要丢了!洛阳……洛阳也要不保了?他皇甫嵩是干什么吃的!还有那些……那些该死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奴才!!”
他咆哮着,唾沫星子横飞,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肥胖的脸庞因缺氧而泛着青紫色,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殿内金碧辉煌的梁柱间,回响着他绝望的怒吼,侍立的宫女宦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天子的怒火下一刻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刘宏虽然常年不理朝政,一心只想搜刮钱财充盈他的西园私库,但他并不傻,尤其是在关乎自己身家性命和享乐根本的问题上。他知道皇甫嵩的密奏虽然言辞刺耳,甚至大逆不道,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与冰冷逻辑,恐怕……无限接近残酷的现实。轩辕关!那是司隶的锁钥,是洛阳的最后一道像样的屏障!此关一失,波才那数十万被“黄天”蛊惑、悍不畏死的贼寇便可如决堤洪水般涌入八百里伊洛平原,兵锋直指洛阳城下!这繁华似锦、堆金积玉的帝都,这他经营了半生、极尽奢靡享受的温柔富贵乡,很可能就要在冲天烈焰中化为一片焦土瓦砾!一想到黄巾贼寇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可怕口号,一想到那些泥腿子可能会冲进他的皇宫,抢走他的财宝,侮辱他的妃嫔……他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了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
不能乱!现在绝对不能乱!
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从那灭顶的恐惧和暴怒中挣脱出一丝理智。肥胖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抠着龙椅那冰冷而坚硬的沉香木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知道,此刻洛阳城内,朝廷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一旦他这个天子首先露出丝毫慌乱无措,整个帝国本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架子,可能瞬间就会“哗啦”一声,彻底崩塌,将他埋葬。
“来人!”刘宏的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多了一丝强行压下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狠厉,“秘招蹇硕、张让、赵忠、何进、邓盛、袁隗,即刻入宫!不得声张!若有泄露者,夷三族!”
“诺!”贴身宦官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冲出大殿。
约莫半个时辰后,建章宫一间最为偏僻、守卫森严的暖阁内,帝国的几位核心权力人物齐聚一堂。暖阁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与压抑,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分外沉重。
大将军何进此刻虽然强作镇定,努力挺直腰板,但他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惶恐。太尉邓盛,老成持重,是朝中清流领袖之一,此刻更是眉头紧锁。司徒袁隗,同样出身汝南袁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面容清癯,眼神深邃难测,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的玉佩,不知在飞速思索着什么。而上军校尉蹇硕,作为灵帝最为信任的心腹宦官,体格魁梧,颇有武风,统领着北军五校,此刻面色阴沉如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众人。中常侍张让、赵忠,这两个被灵帝称为“阿父”、“阿母”、权倾朝野的权宦,则眼神飘忽不定,脸上惯有的谄媚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事不妙的慌乱。
刘宏没有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让他们平身,直接将那两份重若千钧的奏报(皇甫嵩和天使的军报)狠狠摔在了众人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发出“啪”的闷响,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都看看吧!睁开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颍川前线,皇甫嵩给朕送来的‘捷报’!朕的江山,就要亡在这些‘捷报’手里了!”
几人连忙膝行上前,几乎是抢夺般传阅起来。暖阁内顿时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吸冷气之声,以及压抑不住的、带着恐惧的惊呼。何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邓盛捧着绢帛的手剧烈颤抖,袁隗的瞳孔猛地收缩,连蹇硕那刚毅的脸上也肌肉抽搐。张让和赵忠更是如同被抽走了骨头,几乎要瘫软在地。
张让第一个反应过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以头抢地,发出尖利刺耳、带着哭腔的哀嚎,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陛下!陛下明鉴啊!这……这分明是皇甫嵩贪功冒进,刚愎自用,指挥严重失当,才致使王师遭受如此惨败!他这是畏罪!是想嫁祸于人啊!奴婢派去的天使,不过是忠实传达陛下督促进兵的旨意,恪尽职守,何错之有?分明是皇甫嵩急于求成,立功心切,才会如此轻敌冒进,一头撞进贼寇那并不算高明的埋伏之中!陛下,皇甫嵩丧师辱国,罪大恶极!应立即罢黜其职,锁拿回京问罪,以张温代之,方可稳定军心,以正国法啊!”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拼命示意身旁的赵忠。
赵忠立刻会意,也连忙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同样的“悲愤”:“张常侍所言,句句属实,字字泣血啊!陛下!皇甫嵩辜负圣恩,葬送大军,动摇国本,罪无可赦!应当严惩不贷!奴婢等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万万不敢蒙蔽圣听啊!”
“放屁!”何进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霍然站起,巨大的力量让案几上的茶盏都跳了起来。他虽与皇甫嵩并无深交,甚至隐隐有些忌惮这些老将,但此刻更厌恶张让等人这副急于推卸责任、颠倒黑白的无耻嘴脸,“分明是尔等派去的阉……天使,不懂军事,不察敌情,只知在后方胡乱催逼,如同驱赶牛羊入虎口,才致使皇甫义真不得已放弃坚城,仓促出战,最终落入贼寇重围!如今战败,损兵折将,关隘危殆,就想把所有的屎盆子全扣在浴血奋战、险些马革裹尸的将领头上?天下哪有这等道理!若不是尔等蠢货催战,我军倚仗雄关,何至于遭此惨败!这误国之罪,尔等难辞其咎!”他虽然言辞粗鄙,但这番话却说得掷地有声,代表了军中许多实权将领的愤懑之心。
袁隗也缓缓抬起头,语气依旧平和,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大将军所言,虽直白,却不无道理。皇甫义真乃沙场宿将,一生戎马,向来以用兵持重、谋定后动而着称。此番若非情势所迫,被逼到了墙角,以他的性情,断不会行此冒险浪战之举。如今战事失利,局势危殆,首要之务乃是稳定轩辕关防线,确保洛阳屏障不失。若此刻急于追究主帅责任,恐寒了前线将士之心,军心一旦彻底涣散,则万事皆休。若处置不当,逼反了关内将士或者军心涣散,可能导致关隘顷刻易手,则悔之晚矣。届时纵有百万大军,亦难挽回!”他轻飘飘地将“逼反”二字点出,仿佛无意,却如同毒针般精准地刺中了刘宏最敏感的神经,顿时让这位天子眼皮狂跳,冷汗浸湿了内衫。
张让、赵忠岂肯就此罢休,如同被逼到墙角的毒蛇,立刻嘶声与何进、袁隗争吵起来。一方死死咬定皇甫嵩指挥失误,丧师辱国;一方则厉声指责宦官催战误国,陷害忠良。暖阁内顿时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往日里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此刻面目狰狞,如同市井泼妇骂街,将帝国最高决策场所的尊严撕扯得粉碎。
“够了!!都给朕闭嘴!!”
刘宏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龙吟般的暴喝!他脸色铁青得可怕,浑身肥肉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抖动,指着下面吵作一团、斯文扫地的臣子,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刮出来的寒风,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轩辕关马上就要丢了!洛阳可能不保!大汉江山危在旦夕!祖宗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你们……你们身为朕的股肱之臣、心腹之人、国之柱石!不想着如何同心协力、退敌保国,却在这里互相推诿、扯皮攻讦,只顾着保全自身、攻讦异己!你们心中,还有这大汉江山吗?还有列祖列宗吗?还有朕吗?”
这一声饱含愤怒的雷霆怒斥,如同九天惊雷,在暖阁内轰然炸响。所有争吵声戛然而止。
何进、袁隗、邓盛、张让、赵忠、蹇硕等人齐齐再次跪倒在地,以头触地,砰砰作响,异口同声地高呼:“臣等(奴婢)昏聩!臣等(奴婢)该死!陛下息怒!恳请陛下保重龙体!臣等(奴婢)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刘宏看着跪倒一地、瑟瑟发抖的重臣,心中那股邪火稍稍宣泄,也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不能再逼,否则真可能逼出乱子。他佯装余怒未消,胸膛依旧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声音沙哑而疲惫:“都滚起来!现在不是磕头请罪的时候!磕头能磕退波才的百万贼兵吗?杨爱卿,你是三朝老臣,历经风雨,素来持重,你说,眼下这烂摊子,当如何是好?朕,要听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