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才刚刚在天边晕染开,赵建国便悠悠转醒。昨晚那场热热闹闹的酒席,散场已是夜深,院子里那一地的垃圾还杂乱地铺着,宛如一幅未收拾好的残局,正房门口的竹竿上,半截没燃尽的鞭炮捻子还倔强地挂着,像是在诉说着昨夜的喧嚣。
他并没有急着起身,习惯性地先伸手摸了摸枕头底下那本略显破旧的小本子。轻轻翻开到最新的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却又清晰无比地写着:“红薯干五斤,煤球八十斤,咸菜坛两个。”这字迹,就跟昨天婚礼上匆忙记录时一模一样,带着一种质朴的真实。
他缓缓合上本子,穿上鞋子下了地。此刻,外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水井边晃动,脚步声比往常急促了许多,像是带着一种隐隐的焦虑,说话声也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风把秘密吹走。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风向啊,已经悄然变了。
眼下头一桩让人头疼的事儿就是粮票。街道办一大早就发了通知,每人每月就十五斤粗粮,再没有额外的供应了。这消息一传开,就像一颗炸弹扔进了平静的湖面。贾张氏当场一屁股坐在院门口,扯开嗓子嚎起来,那声音哟,就跟那破锣似的:“这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这不是要饿死人嘛!”许大茂蹲在墙根,眉头紧皱,掰着指头算个不停,嘴里还嘟囔着:“我家四口人呢,这点粮撑不过二十天呐!”刘海中倒是一脸淡定,双手抱胸,笑着调侃道:“反正也没啥油水,少吃点正好省裤子,还能顺便减减肥呢!”
赵建国才没心思掺和这些家长里短。他转身回屋,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个旧布袋,动作轻柔得就像怕惊醒了里面的宝贝。他往布袋里装了五斤切好的红薯块,然后仔细地分作两份。一份轻轻塞进聋老太太的门缝,另一份悄悄地搁在何雨水的窗台下。他的动作轻得如同夜里飘落的雨丝,生怕惊扰到谁。他心里明白,这时候送东西可不能大张旗鼓,得悄无声息,就像做了一件不能说的好事。
他娘李小花正在厨房熬着那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瞧见他进进出出的,赶紧压低了嗓子问:“又给谁送去了?咱们自己都不知道够不够吃呢,你还往外搭,这不是犯傻嘛!”
“够吃的,娘。”赵建国把剩下的红薯一股脑儿地放进缸里,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地说,“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你能数得过来全院这几张嘴吗?”李小花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地说道,“前脚刚帮傻柱办完婚事,后脚易中海又倒了,这会儿你再出头,不怕人家说你显摆啊?”
赵建国咧嘴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我可没显摆,我就是不想等哪天听见谁在屋里喘不上气了,才想起来该管,那时候就晚咯!”
李小花还想接着唠叨,他爹在里屋故意咳了两声,这就像一道无声的命令,打断了她的话头。赵建国摆了摆手,转身就出了门。
这灾荒啊,才刚刚拉开帷幕,可日子却早已没了往日的模样。水井边打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可不是为了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口水,而是为了省下那宝贵的煤球。有人把洗菜水细心地留着,用来涮锅,涮完锅的水也舍不得浪费,拿去喂鸡。可怜那鸡啊,瘦得就只剩下一把骨头,咯咯叫的声音都有气无力的,就像一个久病的老人在叹息。
秦淮茹抱着孩子蹲在井沿,那脸色比白纸还要苍白,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一看就是夜里没睡好,被这饥荒折磨得心力交瘁。她看见赵建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轻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建国也没主动搭腔。他不紧不慢地拎着桶打了水,顺便瞅了一眼聋老太太。只见老人蹲在井边,手颤抖得厉害,连桶绳都抓不稳。他赶紧走过去扶了一把,顺手摸了摸她的手腕,心里“咯噔”一下。那手腕浮肿得厉害,指甲发暗,嘴唇泛白,一看就是饿狠了。再这么拖上几天,老人非得倒下不可。
他匆匆回屋,从药盒里小心翼翼地抠出半片维生素c,然后像做贼似的把它碾成粉,趁周围没人注意,偷偷撒进何雨水的早饭碗里。何雨水端着碗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赶紧摆了摆手,笑着解释道:“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方子,说是能防‘软脚病’呢。你干奶奶要是头晕,就让她喝点酸菜汤,可千万别碰生水,不然啊,病就找上门咯!”
何雨水也没多问,乖乖地低下头喝了起来,就连碗底那点粉渣也没挑出来,看来是对他十分信任。
到了第三天,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仿佛空气都凝固了。许大茂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把旧衣裳都翻了出来,说是要拿去鸽子市换点杂粮,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寻找水源的旅人。贾东旭蹲在门口啃着窝头,一口咬下去,半块渣子掉在了地上,孩子眼疾手快地扑过去捡,却被他一巴掌打开,那场面,让人看了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傻柱倒是一声不吭,每天依旧照常去食堂上班,可那饭量明显少了很多,马冬梅给他带的午饭,他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可见也是饿坏了。
赵建国依旧雷打不动地每天清点物资。红薯还有六百多斤,维c片还剩大半瓶,煤球也够烧两个月。他心里就像有一本明账,虽然有底,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他知道自己成不了那拯救所有人的救世主,但也绝不能做那铁石心肠的人。
这天夜里,他刚躺下,就听见有人敲门。那敲门声很轻,先是三下,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是两下。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是谁来了。
打开门一看,果然是秦淮茹站在门口。她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一看就是熬了一宿。她没有进屋,就静静地站在门槛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哀求:“建国……雨水她干奶奶,快不行了。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你那儿……还有吃的吗?”
屋里他娘听见动静,立刻咳嗽了两声,那咳嗽声就像一个暗号,提醒他别乱来。
赵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回头看了一眼爹娘,然后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一小包红薯干,递了出去。
“就这一次。”他严肃地说,“下不为例。”
秦淮茹接过红薯干,手颤抖得厉害,差点没接住。她没有哭,也没有道谢,只是低着头,声音沙哑地说:“我知道你有门路……不求多,一碗粥也行……”
“粥可没有。”赵建国打断了她的话,耐心地说,“但院后那棵老槐,树皮内层能刮下来磨粉,榆钱叶煮熟了也能吃。我知道哪儿有野菜地,回头给你留个记号。”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赵建国没有躲开她的眼神,坦然地迎了上去。
“我又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他认真地说,“但我能让你知道怎么活下去。”
秦淮茹终于点了点头,紧紧地攥着那包红薯干,转身走了。她的脚步轻得就像怕惊醒了沉睡的世界。
赵建国关上了门,靠在门板上站了一会儿。他心里清楚,这一步跨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有人会记他的情,把他当成大恩人,也有人会恨他藏私,在背后说他坏话。可他才不在乎呢。在这乱世里,善心要是没有牙齿,那可不就跟喂狗一样嘛!
第二天清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井边打水。聋老太太已经能自己提桶了,虽然手还是抖个不停,但那脸色比前两天好多了,就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花又重新有了生机。何雨水蹲在旁边洗衣服,看见他过来,抬起头笑了笑,虽然没说话,但那笑容却是真心实意的。
赵建国也回了一个微笑,把水桶放了下来。他看见井台边有片槐树叶,被人踩过,叶脉都烂了。他弯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夹进小本子里,就像珍藏了一段回忆。
中午,傻柱从食堂回来,手里端着半碗炒萝卜皮。他走过来递给赵建国,苦笑着说:“今儿食堂改了菜谱,油水更少了。我多打了点菜汤,你拿回去给你爹妈喝。”
赵建国也没推辞,接过来说了声:“谢了。”
“谢啥呀。”傻柱摆了摆手,真诚地说,“要不是你,我这会儿还在给人当傻子使唤呢。你现在帮的可不止我一个人,是整个院的人呐!”
赵建国没有接这话。他知道傻柱说得没错,但他不想听。他只想平平静静地把这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不惹事,也不怕事。
下午,他去了趟鸽子市。果然,粮价又涨了,一斤玉米面要三张工业票加1.1元。他没买,只是在里面转了一圈就回来了。他心里跟个小算盘似的,知道现在不是出手的时候,得等那些饿得更厉害的人先扛不住。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爹问他:“你还打算帮多少人?”
“不多。”赵建国扒了一口饭,认真地说,“就几个不会去抢、也不会去偷的人。”
“那你不怕哪天他们反过来咬你一口?”
“怕。”赵建国放下筷子,一脸严肃地说,“但我更怕哪天我听见谁在屋里咽气,却装作没听见,那我良心可就过不去了。”
他娘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几天后,许大茂不知从哪儿弄来半袋麸皮,熬成糊分给家人吃,结果全家上吐下泻,那场面,就像一场小型的灾难现场。赵建国过去看了看,诊断说是麸皮发霉了,得喝点酸的压住。他给了两片维c,没多说什么。许大茂接过药片,脸涨得通红(羞得),就像挨了骂一样,也没道谢。
赵建国才不在乎这些呢。他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你帮了他们,他们会觉得你是居高临下看不起他们;你不帮,他们又说你冷血无情。他只想守住自己的底线——不害人,不亏心,该伸手时就伸一次手,但绝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这天夜里,他又翻开那本小本子,在“红薯干五斤”后面划了一杠,工工整整地写下:“已出两斤,余三斤。”然后在空白处添了一行:“槐树皮可食,刮内层,晒干磨粉。”
他合上本子,吹灭了煤油灯。窗外,皎洁的月光洒在东耳房新刷的绿漆门上,映出一道淡淡的光痕,宛如一条银色的丝带。
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谁家孩子在梦里轻轻哼了两声,就像一首轻柔的摇篮曲。
赵建国躺下,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明天一早,水井边又会挤满人,饭票会更紧张,人也会更瘦。但他也知道自己还能撑一阵子。
他没有想得太远,只想着明天该给聋老太太再塞半斤红薯,顺便在院后老槐树底下划个记号。
他的手搭在床沿,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那本小本子。
本子的边角已经磨毛了,就像岁月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