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把那张写着俄文的纸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手指在裤兜里轻轻敲了敲。戒指里那本《俄语基础手册》还热乎着,刚签到出来没多久,边角还有点发烫。他没急着掏出来,反倒把纸条塞回年轻工人手里:“你先回去,等我爹一会儿,他马上就来。”
工人一走,赵建国转身进屋,从戒指里摸出那本破书,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字母跟蚂蚁爬似的,可偏偏每个都认得。他心里咯噔一下——这玩意儿居然真能用上。
但他没多想,把书往床底一塞,先去院里找他爸。
赵二牛正蹲在工具箱前擦扳手,烟卷夹耳朵上,一脸无所谓。见儿子过来,头都没抬:“咋?那玩意儿看不懂?”
“能看。”赵建国蹲下,压低声音,“但我琢磨,这事儿不能你一个人扛。易中海刚在你手里栽了跟头,现在厂里又冒出个俄文设备,你不碰吧,显得怵他;你碰吧,万一出点岔子,人家正好说你‘恃才傲物,不服组织安排’。”
赵二牛手一顿,抬眼看他:“你小子,耳朵挺长啊?”
“不是耳朵长,是人心动了风就起。”赵建国咧了咧嘴,“我昨儿听车间老李头说,易中海在茶水间跟一个工友嘀咕你‘技术好是好,就是不懂团结群众’。这话听着轻,传着传着就成‘赵二牛搞个人英雄主义’了。”
赵二牛冷哼一声:“他不就是怕我当上技术组长,压他一头?行啊,他要玩阴的,咱就看谁的活儿更硬。”
赵建国没接话,只盯着他爸手里的扳手。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像是没擦干净,又像是心里有事。
他知道,这事儿没完。易中海不会就这么认栽。真要拼手艺,他爸不怕谁,可人活在院里,不光靠手艺吃饭,还得看谁说话有人听。
几天过去,厂里风平浪静,可赵建国心里那根弦一直没松。他开始留意院里动静,尤其是易中海跟谁走得近,说了啥话。
这天傍晚,他正从戒指里掏白面准备下面条,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抬头一看,贾东旭蹲在自家门口,怀里抱着个小闺女,额头贴着孩子的脸,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孩子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小手紧紧抓着爹的衣领,嘴里哼哼唧唧的。
赵建国赶紧倒了杯温水递过去:“东旭哥,这烧得不轻,去医院看看?”
贾东旭接过水,苦笑:“咳……哪敢去啊。挂号两毛,打一针一块二,咱一级工,一个月工资二十八,刨去粮票、煤票、布票,剩不下几个钢镚儿。”
“那也得治啊。”赵建国皱眉,“孩子都烧糊涂了。”
“扛一扛,兴许就过去了。”贾东旭低头摸了摸闺女的头,声音发涩,“以前也这样,凉水敷头,捂出汗,就好了。”
赵建国心里一沉。他记得这孩子,前些日子还在院里追着鸡跑,笑得嘎嘎响,这才几天,瘦了一圈。
他没再多问,回屋端了碗刚煮好的面汤出来:“趁热喝点,暖暖身子。”
贾东旭推辞两下,到底没扛住,接过去小口小口喝着。面汤里飘着点油花,在这年头可是稀罕物。他喝得慢,可每一口都咽得认真。
赵建国蹲旁边看着,忽然问:“东旭哥,您干钳工快十年了吧?咋还是一级工?”
贾东旭手一抖,碗差点没端稳。他低头看了眼闺女,叹了口气:“我笨呗。师傅教的没学会,活儿干不利索,升不了级,怪不得别人。”
“你师傅是易中海?”
“嗯。”贾东旭点头,“我爸临走前托的他。说让我跟着老易,好好学手艺,别给老贾家丢脸。”
赵建国没说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爸昨儿吃饭时提过一句:“易中海带徒弟,向来留一手。关键工序不示范,图纸不给看,光让徒弟打杂。十年了,能升才怪。”
原来不是贾东旭笨,是有人压着他不放。
他看着贾东旭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虎口裂着口子,缠着发黑的胶布。这哪是偷懒的人?这是拼了命在干,可拼了十年,还是个一级工,工资连药费都凑不齐。
“东旭哥。”赵建国忽然开口,“我爸常说一句话——手艺是公家的,不是哪个人的私房钱。能教就教,能帮就帮。藏一手,怕徒弟超过自己,那不叫师傅,叫拦路石。”
贾东旭愣住,抬头看他。
“您干了十年,活儿没少干,苦没少吃,可技术没涨,工资没涨,孩子病了连医院都不敢进。”赵建国声音不高,可一句一句砸在地上,“您真觉得,是您自己不行?”
贾东旭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您爹托付的是‘带您成才’,不是‘让您一辈子打杂’。”赵建国盯着他,“要是易中海真当您是徒弟,为啥不教您核心工艺?为啥不给您看图纸?为啥每次评工,您都卡在一级上?”
贾东旭手里的碗慢慢放下来,汤面晃了晃,映着他发白的脸。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他心里其实早有怀疑,可那层窗户纸一直不敢捅——易中海是他爹临终托付的人,是他在这厂里唯一的靠山。要是连这层关系都崩了,他拿什么撑这个家?
“可……可他是我师傅啊。”贾东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爹走的时候,亲手把我的工牌交到他手里。我说啥也不能忘恩负义。”
赵建国没再劝。他知道,这话说到这儿就够了。贾东旭心里的墙不是一天砌成的,也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塌。
但他看见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不是愤怒,不是仇恨,是一种迟来的、迟钝的清醒。
就像黑屋子里,有人悄悄拉开了一道缝。
晚上吃饭,赵二牛照例喝两口小酒,咂咂嘴:“听说车间那俄文设备,主任让易中海牵头翻译。老易推了,说‘我这水平不行,得找懂行的’。”
赵建国筷子一停:“他推了?”
“嗯。还特意在会上说,‘赵二牛技术好,又爱学习,说不定能看懂’。这话听着是夸你爹,其实是往你爹头上扣帽子——你要接,万一翻错了,就是‘不懂装懂,给厂里添乱’;你要不接,就是‘推诿责任,不配合工作’。”
赵建国冷笑:“好一手软刀子。”
“可不是。”赵二牛夹了口菜,“他这是要借组织的嘴,压你爹的头。技术上赢不了,就从人情世故上绊你。”
赵建国低头扒饭,没再说话。但他心里已经清楚了——易中海的网,不止织在厂里,还织在院里。贾东旭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十年不升工,工资卡死,家里越穷,就越得仰他鼻息。他只要一句“我帮你争取名额”,就能让贾东旭死心塌地跟着他走。
这哪是带徒弟?这是养长工。
他忽然想起白天贾东旭喝面汤的样子,一口一口,像是在吃最后的救济粮。他闺女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喊着“爹,我不疼”。
赵建国放下碗,起身回屋。
油灯点亮,他从床底摸出那个小本子,翻开一页,在“易中海”名字底下,添了一行字:
“控技以驭人,借名以压权——此为阴谋之根。”
写完,他合上本子,盯着灯芯看了会儿。火苗一跳一跳,映在墙上,像只不停挥动的手。
他知道,这事儿不能光靠他爸的技术硬扛。易中海玩的是人心,是规矩,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可偏偏能把人活活困死的东西。
可他也知道,有些事,迟早要破。
第二天一早,他去厂里送饭,路过三号车间,正看见易中海站在门口,跟贾东旭说话。易中海拍着他肩膀,一脸关切:“东旭啊,孩子病好了没?要不我帮你跟主任说说,申请个困难补助?”
贾东旭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家还能扛。”
易中海叹气:“你就是太要强。有困难,组织上能不管吗?我当师傅的,更不能看着你受苦。”
赵建国站在远处,没走近。他看着易中海那副“慈师”模样,心里冷笑——昨天还在茶水间说他爸“不懂团结”,今天就能为徒弟“奔走呼号”,这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他没出声,转身走了。
可就在他拐过墙角时,听见贾东旭低声说了一句:“师傅,我……我昨晚梦见我爸了。他说,让我好好学,别让人瞧不起。”
易中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让你爸放心,有我在,没人敢瞧不起你。”
赵建国脚步一顿。
他没回头,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不是愤怒,不是同情,是一种说不清的沉重。
他知道,贾东旭还没醒。可他也知道,那一道缝,已经拉开了。
他抬脚继续走,手指在裤兜里轻轻敲了敲。
戒指里的《俄语基础手册》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