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光王佛对儒家“出世入世”之辩的阐述,如春风化雨,悄然浸润着文华殿内众多原本心存疑虑的士人之心。那“即世间而求出世,即人世而修净土”的圆融智慧,将看似对立的“纲常秩序”与“心性解脱”巧妙调和,指出一条相辅相成之径,令许多秉持经世致用理念的儒家官员陷入深思,敌意大减。殿内气氛,少了几分针锋相对的紧张,多了几分探究真知的肃穆。
首问既毕,按照仪程,该由道门发声。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转向左侧道台。张天师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光流转,并无咄咄逼人之意,反而带着一种论道析理的沉静。他手持拂尘,起身对太子与妙光王佛各施一礼,声音清越平和,开口道:
“福生无量天尊。太子殿下,妙光世尊。”他执礼甚恭,用了敬称,“适才闻世尊阐释佛儒之辨,圆融无碍,贫道亦受启发。然,我道门有一惑,积存已久,还望世尊不吝开示。”
“天师请讲。”妙光王佛合十回礼。
张天师目光湛然,问道:“我道门修行,首重自力。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乃至炼神返虚,破碎虚空,每一步皆需脚踏实地,盗天地之机,夺造化之功,逆天而行,以求长生久视,逍遥物外。此乃难行道,如攀险峰,步步艰辛,然一步一景,所得皆系自身功行。”
他话锋一转,切入核心:“然闻世尊佛法,尤其净土一脉,倡言仗他力,一心称念佛号,便可蒙佛接引,往生净土,横超三界。此法易行道,看似简便直捷。贫道敢问:若修行可假外力,一蹴而就,则自身勤勉修持之功,意义何在?若众生皆寄望于他力接引,是否会导致懈怠修行,轻视此生修为?这自力修行与他力救度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孰为根本?孰为枝末?”
此问,直指道佛两家修行路径的根本差异,亦是力量哲学的核心分歧。道门修士,尤其是高阶修士,皆凝神以待。他们坚信“我命在我不在天”,凭借自身苦修证得神通法力,视“他力”为旁门左道乃至虚幻诱惑。张天师此问,代表了整个道门对此的终极疑虑。
妙光王佛闻听此问,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了然的微笑。此问,早在他预料之中。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赞叹道:“天师之问,切中肯綮。道门先贤,不畏艰难,探索天地奥秘,锤炼自身性命,以求超脱,此等勇猛精进、自强不息之精神,贫僧深为敬佩。此乃圣贤之道,堪为世间修行者之楷模。”
先予肯定,化解潜在对立情绪后,他方缓缓道来,声音平和却蕴含不容置疑的真理之力:
“然,天师所虑‘依他力而废自力’,实乃误解了他力之真实含义,亦小觑了净土法门对行者的要求。”
“何为他力?”妙光王佛自问自答,“并非取代行者自身努力之外在神力。阿弥陀佛之大愿接引,犹如慈父盼子归家,早已备好舟船粮资,然游子若不起信、不愿归、不肯登舟,慈父亦无可奈何。这‘起信’、‘发愿’、‘念佛’,乃至‘持戒修善’,便是行者必须付出的自力!若无此‘自力’为基,则‘他力’无从加持。故言,净土法门,实乃他力为增上缘,自力为根本因。佛力虽大,不度无缘之人;弥陀愿深,难救不信之辈。此‘信、愿、行’三资粮,缺一不可,何曾废弛自力?”
他以舟筏为喻,清晰阐明了他力与自力的主次关系。
“再者,”妙光王佛继续深入,“为何特开此易行道?乃是佛陀慈悲,观此末法时代,众生障深慧浅,福薄寿短,若纯靠自力断惑证真,如蚁子上于高山,几无出期。故开此特别法门,以信愿之自力,感召佛力加持,带业往生,方得究竟解脱。此是对根器不足、烦恼厚重众生之无尽悲悯,而非鼓励懈怠。譬如治病,有身强体健者,可凭自身元气抗邪痊愈(此如道门自力);亦有沉疴痼疾者,需借猛药外力,扶正祛邪(此如净土他力)。药无高下,对症则良;法无优劣,应机则妙。”
他将净土法门定位为对特定根器众生的慈悲方便,而非普适性或优越性的路径。
“更何况,”妙光王佛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带着一种深刻的洞察,“真发愿求生净土者,必是深感世间之苦、自身之力不足,生出强烈出离之心。此心一生,即是大精进!为保临终正念,平日必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其克己修持之功,较之寻常修行人,唯有更勤,何来懈怠之说?净土乃增上胜缘,激励行者在此生更加勇猛修行,绝非懈怠之借口。”
他最后总结道:“是故,自力与他力,非是对立,而是相资。自力如舟,他力如风帆顺流;自力如种,他力如阳光雨露。道门重自力,勇攀高峰,令人敬仰;佛法开他力,慈悲普度,是为接引下根。究竟而言,佛力虽是他力,欲得感应,仍离不开心心念念的自力修行。二者犹如阴阳,相生相成,共趣菩提大道。”
这一番论述,将“他力”纳入“缘起”法则之中,指出其仍需“自力”为基,彻底消解了“依他废自”的质疑,并将净土法门精准定位为对治末法众生根器的慈悲施设,既维护了道门自力修行的价值,又彰显了佛法的普度情怀。
殿内一片寂静。道门众人,包括张天师在内,皆露沉思之色。妙光王佛并未贬低自力修行,反而高度赞扬,只是指出了另一条针对不同根基的路径。这种圆融的智慧,令人难以反驳。
张天师沉吟良久,缓缓颔首,再次施礼:“听世尊一席话,如拨云见日。自力他力,相资互用,贫道受教了。” 这一礼,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真诚的敬意。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殿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尖锐刺耳的金铁摩擦之声,紧接着,一股若有若无、却带着强烈扰乱心神、引动嗔念的诡异波动,如同水纹般悄然扩散开来,竟试图穿透文华殿的禁制!
“嗯?” 张天师最先察觉,眉头一皱,目光如电扫向殿外某个方向。妙光王佛亦微微抬眼,眸中清净之光一闪而逝。
台下观礼人群中,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骚动。几个修为较低的官员和道士,莫名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太子夏宸端坐其上,面色一沉。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文华殿论法之时捣乱?
妙光王佛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早已料到。他并未有所动作,但那弥漫殿内的祥和慈悲之气,自然流转,如同暖阳融雪,将那试图侵入的诡异波动悄然化去。殿内众人只觉心中一暖,那莫名的烦躁感顿时消失。
“跳梁小丑,不足挂齿。” 妙光王佛的声音平静响起,“天师,我等继续。”
张天师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点了点头。他心知,这必然是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见论法平和,佛道有融和之势,忍不住出手干扰了。
这场论法,果然不会如此顺利。真正的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